中國社會的差距格局

「世界一流大學」的概念,是別的文化裏面很少有的;只有好與壞,沒有一流二流的概念。

文化反映社會,這也許是沒有爭議的;認真探究下去,卻是很有意思的。中國的人類學巨匠費孝通,在1947年發表的《鄉土中國》中,就認為中國社會是一個「差距格局」,相對於西方的「團體格局」。

筆者的理解,費孝通的「差距格局」,是以「己」為中心的一層層的社會結構——己、家、族、國、天下——因此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也許就是人類學家許烺光(Francis Hsu)說的「小我」與「大我」,只不過許說的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而費則認為中國傳統,可以因為小的「公」,理直氣壯地犧牲大的「公」。此處不打算深入討論,反正都是一個有大有小的差距概念。

着重攀比 追求「一流」

把西方社會稱為「團體格局」,因團體是有定義、有界限的,用現代的話或說,是有成員身份(membership)的,而每一個人是以獨立的個人身份參與進去的。

筆者的粗淺理解,西方的社會是以無數平等的個人組成的。這與天主教的教義不謀而合, 也與法國大革命的共和國「人人平等」的概念相通。

因此,西方概念的社會是一個平面,中國社會則是一個豎直的等級概念。需要說明一下,這裏的「中國社會」,也可以延伸到日、韓、越等「筷子社會」;而所謂「西方社會」,則是一個很粗略的概念,沒有精準的定義,方便討論而已。這裏提出「差距格局」,是覺得華人社會(當然也包括香港)的「攀比」是一種下意識的常態。這裏舉一些例子。

很多年前,內地剛剛改革開放,我們的同事Frank Gillis(哲學家)在廣州演講,講述他熟悉的「歐洲馬克思主義」。台下的第一個問題:「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與我們的馬克思主義,你認為哪一個較好?」這個問題的假設,是沒有平行的「好主義」的。

台灣、南韓、日本,都是世界上率先出現高等教育供過於求的社會,但是入學率都不太高,只有50-60%左右的青年入學;問家長,都說要進最好的大學;香港的家長也抱着同樣的意識:要進最好的學校。比如說,進幼稚園與進小學,競爭愈來愈激烈,但是細看,競爭最激烈的是知識分子中產階級一族,是最有選擇機會的一族,也是最有資格攀比的一族。他們的競爭,未必是讓孩子接受最優秀的教育,而是要他們進入最有名氣、最受歡迎的學校。

在中國內地,由於有高考分數線,還有「一本」、「二本」等的結構性劃分,這種「差距格局」就更加制度化了;也就是說,養成家長不再注意學校的好壞,而只注意學校的等級。這與美國很不一樣:雖然也有大學分類,但是每一個類別都可以有名校。有名的人文學院如威廉、衞斯理、高露潔,其聲望不亞於哈佛、史丹福。中國高考、升學的壓力,社會意識與院校體系的「差距格局」,是一個根本原因。

其他一些概念,如「世界一流大學」,是別的文化裏面很少有的;只有好與壞,沒有一流二流的概念。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問「一流」等於「好」嗎?「二流」等於「壞」嗎?在內地做過不少諮詢,有院校提出「一流大學」作為努力目標,筆者不客氣地說:「難道說你們現在是二流大學?」提出「一流」這樣,「一流」那樣,已經成為風氣,但是真正研究「一流」的內涵的,甚少!

筆者在香港與內地,都曾經批評「不要輸在起跑線上」的提法,因為這種提法只在乎輸贏,而不在乎學習的成效。假如是低素質的教學,贏了也不等於有優越的學習;相反,假如是高素質的教學,排在後面也無所謂。

我們常說的「高分低能」,是有文化基礎的。高分,就是「贏了」,到底學了些什麼,沒有人真正關心,也許沒有人真正知道。在香港,還有學校派發功課、測驗的時候,要從低分到高分順序發還,或者相反;其效果,就是要讓學生知道自己在這個「差距格局」裏面的位置。結果,學生關心的,是自己的分數和名次,而不是自己的學習成果;家長關心的,也往往是孩子是否「考第一」,又或者是否「考第尾」。

日本文化 輩份森嚴

我們看內地的電視廣告,什麼酒獲得「一等獎」,就表示那是好酒,真的嗎?近年內地建了不少新機場,都會聽到當地的人介紹:我這個機場,「XXXX」是全國第一。

即使在商業機構,即使在香港,在一些華人機構(「一些」,不限於「中資」),會議上發言是有尊卑次序的,不懂事的年輕人搶先發言,會經受白眼。在一些學校(是愈來愈少的「一些」),教師會議也是尊卑分明:校長講得多,然後是副校長、主任,其他教師主要是聽。可幸的是,這種情形近年變化不小,許多學校已經掙脫了傳統的「輩份」觀念,開始不同職位的人員可以平等相處。

筆者在哈佛的班上,發現教師提出問題,美國學生很多會第一時間不假思索地舉手;東亞的學生則會比較保守,絕不搶先,甚至不答;課後則可以圍上來討論,又或者在網頁上長篇投入,那證明他們並非不懂腦筋,或者懶於回答。

筆者思索之下,得出一個假設:教師要是問「What do you think?」美國學生腦子裏面就想:「What do I think?」東亞學生腦子裏是:「應該怎樣答?」或者「我要不要答?」回答問題,在華、日、韓社會,是社會關係的一種表現,也是學生與前輩(教師)互動的一種社會活動。

在班上試問,果然東亞學生都覺得的確如是。但是有一位日本學生不同意:「要是在日本班裏,我腦子裏還會想:誰應該先答?」他解釋說,一個班的同學裏面,也有嚴格輩份,必須讓「前輩」先答。

美國學生腦子裏面就想:「What do I think?」東亞學生腦子裏是:「應該怎樣答?」或者「我要不要答?」(亞新社)
美國學生腦子裏面就想:「What do I think?」東亞學生腦子裏是:「應該怎樣答?」或者「我要不要答?」(亞新社)

日本出名的社會人類學家中根千枝,形容日本機構內部是嚴密的結構,鮮明的機構身份,單一的絕對忠誠,森嚴的等級,嚴格的輩份,領導權完全繫於輩份,決策在於說服式的共識(上級說服下級);而本機構以外,則「你—我」分明,而且除了頂層,機構之間不許有橫向交往等等。這是中根千枝對1960年代日本社會的寫照,她把這稱為日本的「縱社會」。這麼多年來,日本文化也在變,不過許多根本的社會形態不會變得那麼快。

華、日、韓社會的差距格局,是社會的普遍現象,教育也難以超脫,但對教育影響深遠。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