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聽古琴,聽的是古琴家管平湖的作品,一曲《流水》,含蓄蘊藉、意境深邃……自此便愛上了古琴,愛其古雅,更愛其婉轉細膩、韻味深長……
每當心緒不寧,細聽一曲《普庵咒》,琴簫合奏,定必靜歛心神,滌蕩情思。猶記得1989年3月,成公亮在香港,舉行了一場古琴獨奏會,一曲《廣陵散》,雄健瀟灑、感情深厚,聽得眾人暗暗稱絕……
大音希聲、美國琴人境界
近年,我多在家中靜心細聽琴曲,在外欣賞的古琴演奏會,實在寥寥可數。10月底,應劉成漢導演之邀,往嶺南大學欣賞了《希聲:一個美國琴人的境界》,這齣不一樣的紀錄片,說的正是古琴音樂家唐世璋(John Thompson)的故事。電影放映後,唐世璋還即席演奏了一首琴曲。
劉導演是七、八十年代香港新浪潮電影導演。談起拍攝的緣起,他說,「我早年在美國讀電影,1975年回到香港後,加入電視台當編導。」
「我在中學時代,讀的是喇沙書院,但已對中國文化深感興趣,在文學、歷史等科目取得優異成績。」在無綫和佳視工作了兩年後,他開始計劃拍第一部電影,加入中國音樂的元素。
在古典詩詞中,他發現了一個意象,那就是「琴」,例如王維《竹里館》「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最初,我對於中國音樂的認識非常表面,不知道古琴,只知有古箏。經過資料蒐集後,我才發現,古琴屬於士大夫階層文人雅士的藝術。」其後,他寫了一個與古琴有關的故事──《慾火焚琴》。
劉導演坦言,「當時的新浪潮導演,不是在美國,就是在英國念電影,大多受到西方的影響,當年西方講性解放,我們也受到莫大的衝擊。」
他覺得古琴很美麗,也很性感,好像小提琴。「古琴的外型苗條,線條修長,桐木質感潤滑,加上樂聲柔和、搖曳……例如琴曲中的《搗衣》,我實在覺得很性感……」於是他就將性感的元素,放在古琴中,在電影《慾火焚琴》(1978),他想以古琴作為配樂,但當時的古琴家,對電影不感興趣,認為電影比較商業化,未能配合古琴的高雅形象。
劉導演後來得到朋友輾轉介紹,認識了居於長洲的唐世璋,「他懂得彈古琴,願意當電影的配樂。也許,他是美國人,沒有文化包袱,對配樂亦感興趣,於是我們便一起合作,這齣電影的配樂,完全交由他處理。」自此之後,彼此熟絡起來,他最初為唐世璋拍的一些紀錄片段,有點像home movie,那時候沒有想過拍長片。
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中國古琴藝術列入「人類口傳非物質文化遺產」後,古琴才更受到重視。「我覺得他熱愛中國文化,而且積極投入推廣古琴藝術,不但做了很多研究工作,還發展了一個古琴的網頁,貢獻甚大。」2007年古琴家吳兆基(1908-1997)誕辰100周年紀念活動,他們一起前往蘇州,參加了這個盛會,他認真地拍了很多片段,開始構思拍攝紀錄片。
劉導演指出,內地的古琴界認識唐世璋,但一般人並不認識他,「他曾任職香港亞洲藝術節十多年,對推廣亞洲文化藝術亦有貢獻。古琴藝術有千年的傳統,我認為藝術是永恆的,可以滋潤心靈……退休後,我就決定拍一齣紀錄片,以表揚他對中國文化40多年全情投入的貢獻。」
唐世璋近年定居美國,但也經常回到香港來,住在長洲。我和劉導演、攝影師,一行三人,專程前往長洲,訪問這位古琴音樂家。他的家就在山頂上,老房子面對大海,遙望遠處景色,令人心曠神怡。我們先聽他演奏一曲《鶴鳴九臯》,然後才開始聊天,他由小時候的學習說起,談到未來的計劃。
幼習音樂、響往亞洲文化
John Thompson童年時,住在佛羅里達州,學過小提琴和鋼琴,還參加了聖堂的唱詩班。「可是,我從未想過長大後,會成為音樂家。」由於喜歡搖滾樂和爵士樂,他在大學時,學習正統的西方音樂,其畢業論文是《16世紀後期的威尼斯音樂》。
大學畢業後,越戰正酣,他雖持反戰立場,卻面臨被征入伍的命運,服役兩年。他被派往越南,在軍隊中擔任文書工作,亦因為如此,有機會接觸大量的亞洲文化和歷史文獻,還遊歷了日本、台灣、香港、新加坡、泰國等地。「我感到很慚愧,因為對亞洲文化一無所知。」就因為不懂,激發起他研習亞洲文化的興趣。
從軍時,他曾閱讀過荷蘭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的Lore of the Chinese Lute,一本有關古琴起源、歷史、傳說和哲學的書,令他對古琴產生濃厚的興趣。
John在大學時不太喜歡當代西方古典音樂,卻對早期的西方古典音樂十分有興趣,可能也是他對歷史悠久的古琴特別感興趣的原因。1970年退伍後,他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研究院修讀亞洲文化碩士學位,又到密西根大學深造民族音樂學。
情傾古琴、致力學習中文
1974年,John Thompson前往台灣,既想學習中文,也想認識中國音樂,尤其是古琴,還給自己改了一個中文名字「唐世璋」。
「那時,我教授英文,藉此養活自己,並學習中文和古琴。」他曾於師範大學學習中文,也跟隨過一位方老師學習文言文,目的在於閱讀《神奇秘譜》。「學習文言文,於我來說,實在非常困難,但我的中文老師很好,讓我逐步掌握古代漢語。」他笑着說。
他先後師從民族音樂學家莊本立(1924-2001)和古琴家孫毓芹(1915-1990),開始正式進入了東方音樂和古琴的領域。在這段時間,從孫毓芹老師那裏,他學會了彈奏17首古琴曲。此外,他對京劇(當時在台灣稱為「平劇」)也大感興趣,曾追隨一位平劇的電視節目監製為師,透過閱讀劇本、欣賞平劇,學習中文。
1976年,唐世璋前往香港,隨著名古琴家蔡德允女史(1905-2007)學習彈奏古琴,半年後,由於蔡老師離港到日本暫居,他的學習才停下來。他也曾與一位友人,回北京覓名師習古琴,可惜,在當時的環境下,不獲批准,最後不得要領,失望而回。
那時,他在香港,也是教授英文維生,「我有一個學生,在新華社工作,曾給我介紹一份在北京的工作,讓我可以在北京繼續學習彈奏古琴……」可是,他還是選擇留在香港,「想不到,我來到香港,一住便是24年。」
以譜為師、鈎尋古代琴曲
就在此時,他開始對「打譜」深感興趣,決定以「琴譜」為師。「唐健垣教我閱讀琴譜,我開始逐漸掌握彈琴指法,還有其他的技巧……我對西方音樂的認識,對於我學習『打譜』,可說大有幫助。」唐世璋認為中西方音樂固然不同,但部分音樂結構還是相似的。
「開始『打譜』後,我專注於三個層面的發展,一是演奏舊曲目,期待精益求精;二是嘗試學習演奏新的曲目,三就是繼續『打譜』……」他一頭栽進了古琴的世界,且樂在其中。
唐世璋認為「打譜」應參照歐洲復古音樂的做法,例如在演奏和研究巴赫的音樂時,應用古鋼琴而不是現代鋼琴,做到樂器和音樂同步,以保證復古音樂的真實性;故此,他主張在古琴「打譜」,應該用絲弦而不能用鋼弦。
由閱讀明代朱權編纂的《神奇秘譜》(1425)開始,他踏上了中國古琴音樂的不歸路;從研究管平湖的藝術風格,到獨立解讀古琴早期保留的曲目,他鍥而不捨地,為古琴藝術費心盡力,此後,他日益專注最早期的古琴譜,並漸以純粹、流暢,情感充沛的演奏風格見稱。
1992年,他終於受到內地音樂學術界的重視,得中國音樂家協會民族音樂委員會邀請,往北京參加「明朝《神奇秘譜》學術交流會──從現存早期古琴手本重建音樂」的研討會,並成為會議的焦點之一。此後,他繼續就《浙音釋字琴譜》作同樣工作,同時,亦研究古琴譜的節奏、調式等一系列的學術問題,並撰寫論文。
亞洲藝術、保存傳統文化
1980年,唐世璋出任香港亞洲藝術節編輯,並於1986年成為藝術顧問。他經常往返亞洲各地,觀看演出,與表演藝人和藝術團體頻密接觸。「對於亞洲藝術,我深感興趣,亦樂於推廣,組織不同的表演,安排不同的藝術家來港演出。」
他強調:「保存亞洲藝術傳統非常重要,除非足夠的年輕藝術家認識到,了解這些傳統,與當代的藝術表達是息息相關的,否則,大多數傳統藝術在現代社會將會失傳。如果更多人學習這些傳統藝術,人們便會更積極地保存這些傳統。」他還認為,亞洲藝術不僅包括傳統的部分,也涵蓋了為學習亞洲傳統藝術作出實質貢獻的當代藝術工作者。
除了藝術節的工作,在這段期間,他先後完成了翻譯《神奇秘譜》為五線譜的手寫稿,而且在亞洲各地演奏古琴,出版了7張絲絃古琴音樂專輯和4本古琴五線譜。
唐世璋雖然在基督教的家庭中成長,但他的母親是猶太人,而他就在香港羅便臣道的猶太教堂認識Suzanne,時為1999年,他們在2001年1月6日結婚。接着,他們回到美國紐約定居,因為妻子在那邊工作……
離開了香港,卸下亞洲藝術節繁重的工作後,他將大部分的精力和時間,集中於古琴音樂的實踐和研究方面的工作。此外,還在美國教授美國學生學習古琴,「通過古琴,可讓學生們認識中國,進而了解中國的文化。」正如他所說,雖然會彈古琴,但這也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唐世璋從琴譜、琴史、琴道來研究古琴,從聆聽和學彈絲弦古琴出發,從而推廣古琴。從古琴物件、古琴與書畫、琴詩與琴歌等角度,從而分析歷史中的古琴,還仔細入微地查閱和整理了大量古琴文獻,努力進行復古風格的古琴演奏。
他還提出了傳統上撫琴自樂,或琴友之間相彈的觀念;而他在海內外的演出,則令到更多人認識,以至愛好古琴;作為音樂史學學者,他不僅研究大量的二手資料,還閱讀大量古文中,從原始資料裏研究樂器的背景、音樂、琴師及琴曲等相關文化。
2018年5月,他曾往北京和杭州,演出「馬可‧波羅時代音樂」,在〈古琴復古風格演奏的一些問題〉(Some Issues in Historically Informed Qin Performance)一文的註腳中,他提到,「我們應能使用朱權的琴譜來重建人們於13世紀杭州彈奏的音樂,且馬可波羅稱他到過杭州,也在這個時代。」這正是他透過中國古代音樂、中西交流歷史的研究,所作出的推想。
2010年浙江省博物館「鳳凰和鳴──浙江省博物館藏唐代雷琴演奏會」邀請14位古琴大師,以國寶千年唐朝古琴演奏。當晚,來自內地、香港、美國和加拿大等地的古琴大師,來到杭州彈奏《二泉映月》、《梅梢月》、《高山》、《憶故人》、《平沙落雁》等古曲。唐世璋是唯一受邀的一位非華籍古琴家,他以一曲《杏壇》,讓不少琴迷折服,陶醉不已,彈到動情時,他更哼唱起來,可見他已渾然忘我,沉醉在古琴的世界中。
推己及人,建立古琴網站
自1990年開始,唐世璋建立了個人的古琴網站(www.silkqin.com),「我之所以建立網站,最初只是為了儲存整理自己的資料,以作個人搜索之用,想不到,助己亦助人。」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古琴藝術的追求,所得的成果,全部都呈現在這個精心經營的網站內。
進入這個網站,有如閱讀一本古琴的百科全書,其中有14個大欄目,包括「個人工作、琴譜、古琴物件、古琴與書畫、琴詩與琴歌、聽看絲弦琴、學絲弦古琴、分析、古琴歷史、琴道、雜說、更多資料、本人介紹、聯繫我、搜索網站」,可謂琳琅滿目。
至於下一級的小欄目,則更為豐富,例如在「琴譜」欄內,附有大量評論的「現存古琴譜、琴書存目、太音大全集、琴書大全」,以及對「琴曲幽蘭、神奇秘譜、浙音釋字琴譜、太古遺音、西麓堂琴統」等介紹;在「古琴物件」欄中,則包括了「古琴實體、選購古琴、古琴絨扣、琴箱、琴濤、琴徽和絲弦」;又如在「雜說」欄中,亦包括了「古琴簡介、高羅佩為什麼將琴稱為『魯特』、查阜西之1956年古琴採訪工作報告、文人四藝、德國人1912年作古琴錄音、日本雅樂」等,文論之多,實在令人目不暇給。
上列的標題,僅是冰山一角而已,其內不僅有琴書、琴譜、琴曲的詳細目錄,從網站中的CD,可以聽到60多首由他精選的古琴曲。這個古琴網站,內容極為豐富,確實罕見,作者所花的心血和情思已融匯其中。
在早期,他花費了不少精力,把鑽研所得的古琴故事、哲學和音樂理論翻譯為英文,把大量古琴曲翻譯成五線譜。到後期,則致力於建立古琴網站,踏入這座巨大的寶庫,內蘊之瑰寶,不單止感到震撼,其分析研究的仔細詳盡,亦教人驚歎不已。
現時,唐世璋已從古代的琴譜中重建(打譜)了200多首古琴曲,而在他的網站上,每首琴曲均附上深入詳盡的音樂歷史、理論和哲學研究。網站雖然有不少中文資料,但大部分都是他自己以英文寫的分析和研究,還有待譯成中文。據統計,其古琴網站,每天的平均點擊更達一萬次之多。
面向未來,推廣古琴藝術
唐世璋曾遷往不同的城市居住,因為其妻經常被派往不同的地區工作,如星加坡、孟買等地。可是,他們很喜歡香港,所以選擇了長洲作為基地。他說:「每年,我們都會在香港住上一、兩個月。」
一直以來,他在古琴方面的演奏、教學、研究和演講工作,從未間斷。「當我打譜、彈琴時,仿如與古人『對話』,琴音之美,令人迷醉。那種感覺,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
在古琴的領域,唐世璋的研究相當全面。他致力於恢復早期的琴曲,不僅分析了每首琴曲的調式與旋律特性,還研究其變化與發展,並不斷地擴充、更新這些研究,還以音樂重建理論為基礎,恢復古代的傳統,以「復古風格」的演奏見稱。
除了彈奏琴曲,他也愛唱琴歌,「也許,這跟我自小參加詩歌班有關,我喜歡唱歌,有人欣賞我唱的琴歌,但也有朋友指出我的唱法不當,認為應該用崑曲的唱法去演繹。」
現時,唐世璋已77歲,其妻亦已退休。談及未來的計劃,他說:「我希望可以多留在香港,繼續打譜、彈琴,做研究工作……」
對於苦心經營的古琴網站,他也期望大專院校、學術機構中的有心人,可以提供協助,將網站持續發展下去,繼續推廣古琴藝術。例如多作翻譯工作,將英文的資料譯成中文,讓更多人可以運用網站內所儲存的資料。
想不到,一個偶然的機遇,觸發了他長達40多年的文化經歷──對中國古琴音樂的學習、演奏、研究和推廣。
唐世璋自1974年開始習琴,其後又學習按舊譜「打譜」。多年來,他收藏了12張古琴,其中最珍貴的是一張「明琴」,「此琴購於1999年,由朋友轉讓,還不算太貴,現時寄存在亞利桑那州一間樂器博物館內。」名琴可遇不可求,他坦言:「我渴望擁有一張『宋琴』,不過,與其苦苦等候,不如努力彈奏,總有一天,會遇上良琴的。」今時今日,他寧取安靜合適的彈琴環境。
在訪談的過程中,他還彈奏了《酒狂》和《列子御風》兩首琴曲。他指出,推廣古琴,對作品的解釋必須準確,尤須雅俗共賞,因為聆聽者欣賞的深度,與他們在音樂、歷史、哲學方面的理解有莫大的關係。
「我對中國文化特別感興趣,古琴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位率真琴家的真情告白,正正反映了他對中國文化和古琴的熱忱,他對古琴所做的工作,在中國本土也可說是鳳毛麟角。
難怪劉導演要為他拍攝紀錄片,藉以彰顯他對推廣古琴藝術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