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9日,何文田的英皇佐治五世學校(King George V School)舉辦了一場活動:「北島與我們一起讀詩」。詩人北島來到學校,和7到12年級的孩子們一起讀詩,這是北島香港校園詩歌之旅的第一站。這場活動的源起,是北島在今年1月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詩集《給孩子的詩》。北島選了101首中外現代詩──像書的扉頁上寫的——給兜兜和孩子們。兜兜是北島的兒子,也是這本書的「導火索」。北島在序言中說,兜兜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從學校帶回了一首普通話朗誦比賽的詩〈假如我是粉筆〉 ,北島看後「把鼻子氣歪了」:「這類普通話訓練教材不僅濫竽充數,反過來傷害孩子們的想像空間。」從那日起,北島花了三年時間,編了這本《給孩子的詩》,作為給兜兜和孩子們的禮物。
孩子沒有想像空間非常危險
談到為什麼要「給孩子」,北島曾開玩笑地說,詩歌教育到博士階段已經晚了,本科也晚了,應該從中學開始,最好從娃娃抓起。「讓孩子們從閱讀的源頭獲得啟迪,可謂正本清源。」他認為這些年沒有什麼像樣的詩歌讀本,自己小時候的學校課本中也沒有太像樣的詩。然而「生長的過程神秘而深不可測,」北島說,「每個孩子都有潛在的詩意,就像種子,需要土壤營養陽光和空氣,如果只剩下水泥的環境,一顆種子根本不可能存活,更談不上發芽成長開花結果。」北島顯得有些憂心:「每個孩子都有某些偶然機緣,一旦錯過,就不可逆轉。」
為什麼要給孩子「詩歌」呢?北島認為,工具理性對人的影響無所不在,詩歌屬於心靈的知識,「需要從人的內部打開空間」。給孩子詩歌,就是給孩子充分的想像。甚至詩歌的斷行,都可以讓孩子通過跳躍尋找動力。北島談起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教詩歌課,班上的一些學生沒有時間讀書,從小學就開始接受灌輸,現在甚至從幼兒園就開始了,「孩子沒有任何的想像空間,這是非常危險的」。
事實上,正如中國當代詩人西川說的,「孩子最初接觸的是什麼樣的詩,這不僅是詩歌的問題,也是教育的問題」。對於香港的教育、現行的教育制度,北島多次表達了他的擔憂:「我們整個教育系統奠基於西方的工具理性。難道我們真希望子孫後代成為只懂專業知識的準機器人嗎?」面對這樣的現狀,北島有自己的承擔:「或許詩歌可與主流教育體系抗衡」,「如果補救的話,哪怕送給孩子們一本書」。
從小懷有世界文化的內在版圖
這本北島送給孩子的書裏,收錄了 101首詩歌,包括 70首外文詩、31首中文詩,涉及 56位外國詩人、30位華語詩人、51位譯者,囊括了希伯來語、阿拉伯語等近 20個外文語種。在語言地圖上跨越如此之大,與北島這幾年在香港做香港國際詩歌節和「國際詩人在香港」等活動不無關係,背後的初衷和視野是一致的。北島談起香港的大學裏很多中文系的孩子,對外國詩歌的接觸幾乎是零,「對於青少年甚至大學生,重要的是跨越國家種族語言的邊界,獲得多元的精神營養」。北島甚至認為人們常說的「中西文化」這個概念本身就值得反觀,「其實世界之大,中西太小。……我希望中國孩子從小就能懷有世界文化的內在版圖」。因此在選擇詩歌的時候,北島考慮了不同文化、語言、地域和種族的平衡,「希望呈現詩歌本身的豐富性和廣闊的文化視野」。
如果要選擇國際詩歌,不可避免地要面對詩歌翻譯的問題。為了給孩子們看最好的譯本,北島需要比較不同譯者的翻譯,有幾首詩還專門請人重新譯了新的版本。北島專門講了法國詩人艾呂雅的名詩〈自由〉,最早由戴望舒翻譯,卻遺憾地漏譯了一節。他比較了五、六種不同的中譯本都不滿意,最後邀請了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譯者——旅居法國的陳力川重譯。此外,北島還特別談到了自己翻譯詩歌的經驗:「每翻一行都是在自己挑釁自己,那是做詩人和做譯者之間的巨大張力。」
懂不懂沒關係 讀詩靠的是悟性
這101首詩歌的選擇,背後其實是北島在詩歌閱讀、寫作中的長期積累,多年旅居國外的生活經歷,包括在課堂上與學生互動的經驗。在選詩的過程中,他始終存着一個念頭:「我希望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讀哪些詩?」不過為孩子做事,他顯得更加慎重。北島坦言也是一邊編一邊摸索,也猶豫過是否收錄一些關於生死、愛情等內容的詩,但是,「生老病死、愛情、孤獨,是孩子真實的人生體驗,不應該被屏蔽掉」。翻翻書的目錄,能看見像葉芝〈當你老了〉、里爾克〈嚴重的時刻〉這些看來「超齡」的作品。
這樣的選擇標準,確實也引起了一些「不適應」。有讀者反饋這本書中的詩歌不是像平常想像中特意給孩子寫的詩,孩子能看懂嗎?北島回答說:「懂不懂的概念,是理性範疇的概念,跟詩歌沒關係。詩歌是感性的東西,靠的是悟性。這個意義上,詩歌並沒有成人與兒童的嚴格界限。」「如果能喚回自己的童年青少年記憶,我們會發現,關於生命、死亡、時間,都是做孩子時曾經問的問題。其實每個孩子都有形而上思考,反而是隨着社會化進程,愈到成人,愈形而下了。」北島說得很直接:「有些成年讀者,自己讀兩遍不懂,就想孩子是不是也讀不懂,這是低估孩子的悟性。」
應顛覆對孩子的成見
北島甚至從詩歌往前再走一步,挑戰整個「兒童文學」給人的刻板印象:「保守、僵硬、分類化和模式化的所謂『兒童文學』概念,也需要被顛覆」;「孩子的感受力和想像力,遠比成人以為的豐富得多。應該顛覆對孩子的成見」。不僅如此,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李歐梵談到《給孩子的詩》時說,這本書讓父母和小孩子一起讀,說不定孩子讀得更懂。所以北島說「讓孩子天生的直覺和悟性,開啟詩歌之門」,也是讓孩子重新打開大人的眼光。李歐梵教授認為,北島選的詩,其實也是給心裏有幻想和衝動的成年人看的,重新啟蒙他們對詩歌的愛好。
在英皇佐治五世學校的活動現場,有一位孩子站起來提問:北島老師,你為什麼要寫詩?學校老師事後告訴筆者,這是一個接受特殊教育的孩子,但極其愛詩,往往前天讀了一首詩,第二天就要背給全班的同學聽。孩子和詩歌的距離似乎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遠,這個細節或許恰好印證了北島曾經說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有詩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