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德國一間小醫院裏,25歲剛畢業的醫生 Werner Forssmann(沃納‧福斯曼),與手術室主管護士 Gerda Ditzen,趁着午飯無人注意之際,偷偷地溜進手術室,把門鎖上。
他們要進行一場不被允許的實驗。
兩人將用具鋪張開來,消毒、潤滑,當一切準備就緒,護士躺上手術床。此時,Forssmann 卻取出皮帶,將護士的上半身牢牢綁住。
護士瞠目失色:「Forssmann 醫生,你在幹什麼啊?」
「你已經為我做得太多了,我不能讓你再冒險。」Forssmann 一邊說,一邊將皮帶繞過她的雙腳,也綁在手術床上。
護士的眼神露出惶恐,震聲問道:「你……你想怎麼樣?」
Forssmann 沒有回答。他輕輕按了按自己左臂,感受麻醉藥已發揮作用;接着他右手拿起鋒利的小刀。
「不……不要啊……」在護士的驚叫聲中,Forssmann 割開了自己左臂手肘處的靜脈血管,深紅色的血液汨汨而出。
Forssmann 將一條幼長的塑膠軟管插進手臂的血管裏,然後緩緩推進,讓膠管愈插愈深入。
「停止,停止!」護士哭起來:「這樣做太危險了!明明說好是用我來做實驗的,為什麼……?倘若發生意外,那怎麼辦呢?誰來救你呢?」
無止盡的流血染紅了紗布,但是 Forssmann 沒有理會;他正專注地感覺着導管在他體內的移動。他感到一股暖流,從手肘一路向上延伸至腋下,又漸漸地移到鎖骨處。
自己當「白老鼠」的醫生
不久之前,Forssmann 從文獻讀到,有生物學家從馬匹的頸靜脈插入導管,沿着血管直達心臟,成功量度到馬匹心臟的血壓。他靈機一動,想到人也可以如此將導管放到心臟處,不僅能量度血壓、抽血,還可以輸入藥物、清除栓塞,甚至修補心瓣。無需開膛破腹、無需全身麻醉,就能治療心臟疾病,那可以救回多少瀕危病人啊!
可是,當他向上司 Richard Schneider 提出這項實驗時,立時被他否決。「太危險了,心臟可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不能這樣亂搞的;萬一刺穿大血管、或者心臟停止跳動的話,就會立刻死亡!」Schneider 皺眉說:「不論試驗在任何病人或志願者身上,都是不道德的。」
Forssmann 馬上舉手:「那麼,就在我身上試驗吧!」
「胡鬧!」Schneider 叱罵:「你不要命了嗎?心臟可不是閙着玩!我絕對不允許這個實驗。而且,我們是小醫院,又不是大學醫院,根本沒有資源去做研究。」
Forssmann 是初生之犢,根本不理會上司的警告。他解剖死屍、詳細研究血管的構造,又在動物身上作試驗;十拿九穩之後,就遊說負責管理手術室用具的護士 Gerda Ditzen,請求她隱瞞上司,給他提供所需的工具。
護士聽了Forssmann的實驗計劃,非常感動,不但拔刀相助,還自願做第一隻「白老鼠」:「我相信你的計劃,但條件是不可以你自己去冒險,你要在我身上做試驗!」
剛好抵達右心房的導管
然而,此刻 Forssmann 卻將導管插進他自己的血管裏。被綁在床上的護士拼命掙扎,大呼小叫,想阻止他危險的「自插」舉動。
「噓,噓,別叫喊,被外邊的人聽到就不得了。」Forssmann 盡力讓護士冷靜下來:「我這個方法非常安全,不是嗎?否則你也不會幫助我啦!別擔心,別擔心。」
待得導管插進了一半,Forssmann 才單手替護士鬆綁:「好了,現在我們去X光室吧。」
這所醫院的X光室特別遠。兩人穿過縱橫交錯的走廊、並要走幾層樓梯才能抵達;途中要注意手臂上擺來擺去的導管不要掉下來、血液不要四濺、更不能被醫院的人碰到──路程可謂十分驚險。
在X光室接應的,是護士Eva。她一看到他倆,滿臉訝異,壓低聲音道:「不是說要在 Ditzen 身上做實驗嗎?怎麼會是醫生自己?」
「不用多說了。開始吧!」
同謀之中還有個放射性技師,是被 Ditzen 威迫利誘來的。他臉色慘白,一邊替 Forssmann 拍攝胸腔X光照,一邊喃喃自語:「我這次一定會被開除了……如果被 Schneider 知道就死定了……」
拍完第一張X光照後,Forssmann 不敢移動,叫Eva 拿着鏡子,自己則在鏡子倒影上觀察導管的位置:「嗯,它現在在鎖骨下靜脈,離心臟還有一段距離,看來仍要推進多一點。但要小心別插得過多,否則會刺穿心臟壁。」
他繼續推插導管,又指示着放射性技師和Eva 拍攝。突然,門外一陣噪響,有人拼命地踢門、砸鎖。
「Forssmann!Forssmann!」門外的人大叫。
Forssmann 向震驚的同伴說:「別理他,我們繼續!」
不久,一個男人破門而入,是 Forssmann 的同僚兼好友 Peter Romeris。他衝向Forssmann,按着他,想把導管扯出來:「你瘋了嗎?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那是心臟啊!快停止!」
Forssmann 抓着導管,跑來跑去躲避,低聲說:「等等,Romeris,等一下,那張X光照……看,看,成功了!我成功了!」
X光照上,導管的末端不偏不倚,剛抵達了右心房。
不被白色巨塔接受的實驗
Forssmann 拔出導管,剛剛處理好傷口,就馬上被上司 Schneider 召到辦公室裏去。
Schneider 鐵青着臉,疾言大罵:「豈有此理!你沒聽到我說什麼嗎?竟然聯同護士擅自行動,你是不想待在這裏了是不是?」
可是,當他看到 Forssmann 遞上的X光照,登時呆住了,倒抽了一口氣,慢慢說道:「既然如此,病房有個重症病者,應該挨不過今天的了,你可以在她身上試試看,用導管打些藥物進她心臟。記住,千萬不可以再自己插自己心臟了!」
同年,Forssmann 發表了名為《人體心臟導管插入術》的論文。Schneider 將他推薦到大學醫院的著名外科主管 Ferdinand Sauerbach 的部門學習。其間,Forssmann 繼續進行心導管的實驗,替自己「自插」9次之多,還冒險打入顯影劑,令心臟的X光影像更加清晰。
可惜的是,當時德國醫學界對他的研究,主要是不留情面的批評與恥笑,認為做法瘋狂危險。部門主管 Sauerbach 身為外科醫生,對不用開刀的治療尤其看不順眼,公開指責:「你那三腳貓實驗,只適合在馬戲團表演,卻不能在正經的德國醫院裏生存!」
落寞的諾貝爾獎得主
因為 Forssmann 接連違規做自我實驗,所以被不同的醫院解僱;加上醫學界和傳媒對心導管的負面評價,令他心灰意冷,最終放棄了這方面的發展,轉型做泌尿科醫生。
接下來的20年,Forssmann 沒有再碰過心臟科,命運也開始變得身不由己。二次大戰爆發,Forssmann 加入納粹黨,走上前線做軍醫,隨軍隊到過普魯士、挪威、俄羅斯,經歷了多場戰爭。
1945年,德軍戰敗,他在法國坐牢6個月,獲釋後回國與妻兒團聚,在黑森林的小村莊裏行醫。後來回到城市,做老本行泌尿科。
直至1956年的一個秋天,52歲的Forssmann剛做完當天第三個腎結石治療手術,院長親自走來手術室,說:「恭喜你,你獲得諾貝爾獎!」
原來,兩個美國醫生 Andre Frederic Cournand 和 Dickinson W. Richards,根據 Forssmann 在1929年發表的論文,將心導管的技巧和功用發揚光大,為心臟病人帶來希望。從 Forssmann「自插心臟」那天算起,足足過了27年,三人同時獲頒發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
從此,Forssmann 成為名震天下的醫學界巨人,受聘於大醫院為榮譽教授;他「自插心臟」的英勇事蹟,更為世人津津樂道。
名成利就,並沒有令 Forssmann 成為快樂的人。他慨嘆:「我年輕時,嘗試栽種一個美麗的園子;可是現今卻被推出園外,眼睜睜看着別人摘去所有果實。」
畢竟,被醫學界群起攻之、迫得他放棄自己熱愛的心臟科,這個創傷實在太刻骨銘心;而戰爭的殘酷、戰敗的屈辱、參與納粹的污名等,更將一個曾經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轉變成看遍人情冷暖的醫生。
今天,心臟導管插入術(cardiac catheterization)已成為極普遍的醫學程序,不僅可以讓醫生觀察心臟收縮、瓣膜擴張、冠狀動脈收窄等情況,還能進行氣球擴張(通波仔)、置放支架、修補心瓣等治療,挽救無數性命。我相信,即使 Forssmann 重活一千次,他「自插導管」的決定依然不會改變;無論獲獎與否,他帶給後世的萬般好處,絕對是母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