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2019年5月16日新亞書院70周年校慶學術講座《中國百年學術之變與發展》演講全文。現分三篇刊登,以下為第二篇:
科舉之廢止,即宣示經學再非儒生進入帝國體系的入門券,可說是中國政、教合一的「制度化儒學」的結束。科舉廢後六年,辛亥革命爆發,2000年的帝制被推翻,中華民國成立,成為亞洲第一個以「共和民主」為名的國家。
1912年蔡元培被孫中山任命為教育總長,蔡元培在任內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由他主持制定,並由他的繼任者頒佈執行的〈大學令〉,規定大學以「教授高深學問,養成碩學宏材,應國家需要」為宗旨,廢去了「忠君」、「尊孔」等封建信條,確定大學分為文、理、法、商、醫、農、工七科,以文、理為主,取消「經學科」。蔡元培之取消「經學科」,不能說不是旋乾轉坤的大舉措,意義重大,實千古之一變,但我必須指出,「經學科」被取消了,但儒學並非從此絕滅,只是儒學作為「經學」的神聖光環沒有了。儒學變成了知識的一部分,也可說回復到先秦「子學」的地位。1912年京師大學堂改為國立北京大學,嚴復為第一任北大校長,他就是依〈大學令〉的旨意,把「經學」劃歸到文科中去;如《易》以及《論語》、《孟子》歸入哲學門,《尚書》、《春秋》歸入史學門,《詩》、《爾雅》歸入文學門。蔡先生於1917年接任北大校長時說,取消經學科,「與德國新大學不設神學科相類」。
蔡元培先生的大學教育的理念是受德國新大學影響的。十九世紀的德國新大學是把有800年歷史的歐洲「中古大學」的核心《聖經》請出了大學之門,德國新大學的新核心是「科學」。
蔡先生在任北大校長時說:「大學為研究高尚學問之地」(本文引蔡元培的文字,主要參考《蔡元培先生教育文集》,北京大學蔡元培學院編,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及梁柱著《蔡元培與北京大學》(修正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年)。他強調大學的「研究」,實預示了二戰後出現的「研究型大學」。蔡先生之取消了「經學科」,是真正宣告「經學時代」的結束,同時也是中國進入「科學時代」之始。蔡先生說「教育的方面雖也很多,他的內容不外乎科學與美術」,顯然,科學在他心目中是學問的核心。他大力主張「凡大學必有各種科學的研究所」:他所說的「各種科學」,是指自然科學之外,有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他認為「科學的研究,固是本校的主旨;而美術的陶養,也是不可少的。」又說:「合乎于世界主義者,其惟科學與美術乎?」蔡先生說的「世界主義」實指有「普世性」而言。蔡先生甚至認為我們所處的是「科學萬能時代」。如我們說董仲舒是第一個「獨尊儒學」者,那麼,蔡元培先生應該是第一個「獨尊科學」者。當然,蔡先生不像董仲舒是要罷黜百家的,反之,他是極力倡導奉行「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校原則的。事實上,在他手上,中西、新舊學說繽紛並陳,出現了一個「新子學時代」。
科學為現代中國的「知識資本」
科學在蔡元培手上登上了大學這個世俗化殿堂的中心位置,但科學成為一種文化意識,乃至形成「科學文化」,則有賴於民初的科學界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與推動,蔚成時代的風尚。二十世紀初葉以來,中國學術思想界出現了多個「科學社群」,其中最主要的是1914年成立的「中國科學社」,主事者有任鴻雋、趙元任、胡明復等,參與的特別社員有蔡元培、馬君武等,名譽社員包括美國的發明家愛迪生等。這是一群新型學者,有類同的身份意識,相互支持呼應的結社,他們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存在感、共同的強國與創建新文明的願望。自1900年到1919年,「科學社群」先後創立了100多種科技期刊,其中最著名的是中國科學社的《科學月刊》,他們倡導、推揚科學的言論,影響深遠,而五四新文化運動標舉「科學」(賽先生)與「民主」(德先生),因之成為「科學社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自然盟友。汪暉很敏銳地指出,科學社群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人物構成了「科學話語共同體」(參見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二部,北京:三聯書店,2004)。我試舉幾位有代表性的言論如下:
任鴻雋,中國科學社社長說:
「現在觀察一國文明程度的高低,不是拿廣土眾民,堅甲利兵作標準,而是用人民知識的高明,社會組織的完備和一般生活的進化來衡量……一國之內,若無科學研究,可算是知識不完全;若無科學的組織,可算是社會組織不完全。」
王本祥在《科學世界》中說:
「是故,理科者(指科學),實無形之軍隊,安全之爆彈也……生存競爭將於斯卜之,優勝劣敗將於斯觀之。」
陳獨秀,五四新文化領袖說:
「今欲學術興、真理明,歸納論理之術、科學實證之法,其必代聖教而興歟?!」
「凡此無常識之思維、無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推科學……宇宙間之事理無窮,科學領土內之膏腴待辟者,正自廣闊。」
(上述任鴻雋、王本祥、陳獨秀之言論,俱見引於上述汪暉之書)
科學至上、科學萬能的觀念在「科學話語共同體」的張揚、推廣下成為時代的一個強音。科學不止在知識人,也在一般人的眼中具有了特有的知識的權威性。胡適在1923年11月一篇文字中表示:
「這30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
誠然,二十世紀初以來,科學已取代「經學」,成為新時代最重要的「知識資本」。年輕一代中的流行語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們知道,科學決非萬能,「科學等於知識」的科學主義也是一種迷思,但美國哲人懷德海(Whitehead)則說,有了科學,人類才進入現代,確是不易之論。50多年前,我讀到英哲羅素(B. Russell)《科學對社會的影響》一書,至今我還記得他的兩句話:「科學使我們能理解世界;科技(technology)使我們能改變世界。」
原刊於《新亞生活》,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中國百年學術之變與發展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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