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大宗師》把人生做了很簡約的概括:「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意思是說,造物者替我製造了一個軀殼,用生活使我勤勞,用年老使我閒適,用死亡使我歇息。莊子又在同一篇章中做了這樣的比喻:「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很多人把「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美化,指一家人同在困難的處境裏,用微薄的力量互相幫助,只為了保住生命。如果再想得浪漫些,一對戀人或夫婦大家面對患難,同心協力共同克服困境,以企待美好的明天。其實這曲解了莊子的意思,這兩句只是刻劃一些人面對窘境能力的局限,用濕氣和唾沫互相扶持,是很無聊的舉措,因為你汲汲於求生,其實正受着造物者的愚弄。這兩句其實是要突出「相忘於江湖」所代表的絕對的自由,真正意義是莊子下文所說的「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這裏所說的「相忘」或「兩忘」,意義都一樣,一方是代表我,另一方是代表渾浩無涯的造物,大家都能互相忘記,那就甚麼都不會牽掛於心。那管是被稱為賢能的堯,和被稱為暴虐的桀,都不再讚譽和非議了,更何況是個人的得失呢?這是處世的一種方法,甚而一種境界了。
陶潛及柳宗元的相忘境界
晉朝大詩人陶潛寫過一首《閑情賦》,表達了人生在祈求與失落之間的無奈。生命短暫,好比早晨太陽出來,但未幾已是黃昏。人的一生都不過百年,但當中歡樂日子少,悲哀時節多。陶潛設想十種願望,但都一一化為虛妄。人生到此,應是絕對的悲觀了。但在整篇作品充滿惆悵與蒼涼的情調下,在篇末作者卻迎來一點點生命的曙光:「迎清風以怯累,寄弱志於歸波。尤《蔓草》之爲會,誦《召南》之餘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甚麼令作者突然有着積極的生活態度?這就是大自然。「清風」、「歸波」是寄情的對象,優美的詩歌也可洗滌心靈,而最重要是把各種被視為生活憂慮的事物,用坦然無視的方式來對待,把心情寄託到遠遠的大自然去。這當中是否也有物我「相忘」的意味?
應該記得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寫過一篇《始得西山宴遊記》,寫他發現西山景緻的喜悅。但不要忘記,柳宗元被貶永州,差不多兩年才真正「發現」當地最高而又最出名的西山,才有「始得」之遊。是否很不合邏輯?我不敢說,但最重要是作者透過這篇文章想表達甚麼人生觀。篇章的開頭作者不是說他「居是州,恆惴慄」(居住在這地方,內心不停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嗎?這種莫名的恐懼,間歇可用和同伴遊山玩水醉卧而夢來稍稍沖淡。但真正能紓解內心鬱結的也只有大自然。柳宗元是用何等真情流露的筆觸來抒寫個人的得着:「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只有這種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的感覺,才能令他不再糾結於人生際遇的抑鬱,而真正放開懷抱,能「坦萬慮」,甚至連絲絲的恐懼感也應蕩然無存了。這也應是「相忘」的最高境界了。
柳宗元因被貶官而恐懼,蘇軾貶不貶官,政敵都拿他來做攻訐的對象,就是生命也受到極大的威嚇。他在《黃州安國寺記》述:「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上不忍誅,以為黃州團練副使,使思過而自新焉。」元豐二年(公元1079,東坡43歲)不過是蘇軾生涯的一個轉折點,但卻是他思想轉化的重要年份。這年他到黃州任官,對自己的官場遭遇做了一次大盤點。他反復思量自己的行為,了解「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這回他大徹大悟了,明白「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碰巧黃州城南有一精舍名安國寺,寺內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這對蘇軾是很大的吸引。他「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這真是一種思想的解脫了,特別是「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無欲無求,政治上的失意終歸不值過於介懷,而把生命寄託於光風霽月中。蘇軾生平幾篇重要的詞和賦創作都在這段時間完成,不是沒有道理吧!
「相忘江湖」、「坦萬慮」、「與萬化冥合」和「物我相忘」,都是處世的方式,相同處是忘記俗世中的人事糾葛,把心境寄託於虛無但寧靜的精神世界中,從中得到安息和恬淡。塵世間引誘太多了,人也太有機心慾念,有時甚至把自己也出賣了。
文學家看似不能創造政治或經濟上的偉大勳業,但他們有的是充實的學術修養、豐富的人生經驗,而最重要是有一種對人生世相的透視力,在逆境之中能夠看破。這點點抗逆的經驗,對後世人是很值得珍惜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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