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藏品,如何證明它的時代真偽,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在機測還未發達的晚清時期,王國維便強調「二重證據法」,嘗試從文獻紀錄上找到與出土器物相符的時代特徵,是一種互證的方法。例如從甲骨文上的卜辭,可推斷殷先公先王的世系,既説明甲骨文的歷史價值,也知道商代是信史。推而廣之,面世的青銅鐫銘、碑刻文字、製法紋飾,都可以通過古籍和同類器物的對照,找到真偽的痕跡。以後,碳十四、熱釋光、激光採樣等技術層出不窮,逐漸出現科技通和目測兩批專家,在藝術收藏界中馳聘。
珍藏為楷模 理解製作精髓
我們很難説哪套學問壓倒哪套學問,因為原意本為互相補足,提供更完備的分析結論。過份相信機測的入行者,以為古代器物只包含某種物料,也容易陷於自設藩籬,忽略了製器材料和產地的多種變數。例如唐代金銀器的內容紛繁,金屬本體與鎏金技術互相混雜的情況普遍。除純金、純銀、純銅的原個外殼製品以外,鎏金與本體應佔的含金量,基本上沒有絕對的標準。過去,在收藏市場上不少人錯將現代觀念套用於古代金銀器,只重視金銀的成色,造成銀鎏金、銅鎏金的器物研究陷於真空,蓋並非從文化上真正理解唐人金銀器製作的精髓。
在此情況下,筆者認為有必要重提前輩學者的器物辨證方式。由於唐代金銀器的流通量極少,文獻與器物的互證幾乎不大可能,於是只能由有數的藏家提供器物與器物的比對,才能建立文物特徵的數據庫。筆者以家族所藏的金銀器前後就教於各位方家,得出頗為直觀的結論。據國家級的專家們分享,他們觀畫觀器物成千上物,久而久之,已然掌握藏品的微細特點,失準的機會可謂微乎其微。他們多以故宮已見珍藏為楷模,進行各項條件的排他性,從而發揮着大數據的功能,其實也是相當科學的判斷。
器物與意象的互證
在古月堂的金銀器收藏中,由於物品數量既多且精,也容許物象方面的互證,説明數者之間的時代關聯。例如在法門寺地宫中,除發現大量與佛教相關的茶器及金銀器外,一束遺留下來的金線團首先吸引世人的眼球。(圖一)它告訴我們輕如髮絲的金線,所用的並非純金,實際上是金銀合金,先把金錘打成薄薄的金箔,再裁成條,然後纏繞在用本色或紅、黃色蠶絲作的芯線上,形成纏金線。由於線體裹着金箔,乃然十分輕軟,可以把線體圍圈、延展,也可與其他線體交織,構成奪目的紋理圖案。細看古月堂所藏鎏金玄武蛇龜,(圖二)龜背上大小不同的六角型紋,以及延伸至邊緣的線口,便可推知龜甲上的紋飾,就是這樣人手首先逐處繞以金線成團,然後加以焊接、鎏金而成。故此,各組六角型大小不一,也呈凹凸深淺的紋理,更呈立體的感覺。(圖三)鎏金玄武蛇龜製作物料不但可證諸唐代,此種「四神」意象絕非寂寞的孤證,我們同様可以找到相類的實物,建立堅實的理論説法。
物件造像 留下時代印證
在古月堂的另一收藏中,有唐代的馬車。銀鎏金的駟馬後面拉着有「四神」鎏金圓型頂蓬的車卡,車上坐着馬伕和皇室貴胄。類似的馬車,予人高貴的氣派,也容易給人們一種時代錯覺,以為只有秦漢時代才有這樣的款式,形如陜西歷史博物館展示的典範。事實上,大唐盛勢之下,宮廷中馬匹與馬車,就是國力的表現,不可能只是前代的專利。此車蓬的構圖獨特,圓周輪廓由兩重金框包邊,形成堅固的圓盾外形。鎏金蓮花之下,是鎏金龍、鳳、虎、玄武分置東南西北四面。四神在寶藍的忍冬花叢圍轉,並有細密的魚子紋為底,色彩意態十分鮮明。此種深藍銀體配合鎏金造法,是唐代宮廷的又一巨獻。唐代皇室,從西域的接觸中找到蘇麻里青,它是一種含鐵和鋅但不含錳的氧化鈷。把它壓碎燒熔,並塗於器物之上,熱力蒸發後會遺下鮮艷的藍釉青花。單看此車蓬上的鎏金玄造型,龜首爬行而顧後,與纏繞龜身兩周的蛇體相望,龜殼以大小不同的六角型,各自由內而外生出四層紋飾,並有凹紋一重分隔各組距離。
此外,蛇身以鱗狀紋為主,並有長㦸分叉的尾狀。(圖四)此一玄武構圖,重覆出現在車軾部分,製作人欲告訴我們進入唐代,玄武蛇龜的造像就是如此。(圖五)把此等車部構件的玄武,與獨立的鎏金玄武作一對比,相同之處甚多,當知是同時代的產物。讀者可能會問,蛇龜為何要對望?為何蛇繞龜是兩圈?玄武尾部為何要像戟叉?答案是其時習慣使然,就像聖誕老人要肥,要紅衣白鬚,凡此留下唐代的特別記認。
皇室貴族的幸福信仰
這些物件造像絕非偶然,「四神」在唐前期相當流行,且佔據皇室貴族幸福信仰的重要部分。舉凡杯、盤、碗、盒等日用之物,鎏金加上此四像,就是天地至為完美的表現。唐人生活很有規範,四神按土地方位分擔要職,防止天下離亂,死者身後也按天象引領歸路,亦以四神為伴。在唐代權閹蘇思勗的墓壁一處,便繪有類此的玄武蛇龜大畫,把信仰延續於身後。
在古月堂的收藏中,且有一銅鎏金果盒,盒蓋由錘揲工藝造出寶花下的四神物像,形態栩栩如生。表面上四神蓋面作圓型狀,惟突顯盒身流線,上下接合部位特别作四角八梭的設計,令開合更為密接。驟眼觀之,全盒形成多重紋飾,在起伏的花草條狀及魚子紋中,形成豐富的構圖。留意當中的蛇龜玄武,便與墓壁的玄武像十分相似。蛇與龜的交纏,構成頭上的圓環,同時把蛇首和龜首,置於幾乎對稱的狀態。(圖六)
筆者對這些象徵性表達會心微笑,知道其形式建構之所以然,但對缺少歷史訓練的人來説,又會招來各種質疑,或視如小孩繪畫不合比例,或質疑鎏金的成分不足。其實,唐代工匠的想像力極強,也有一種童心創意,高興的時候會將物像漫畫化,以達至與構圖環境融和的效果。就像附圖所見,鎏金杯上鏨刻之物,明明就是首尾顧盼的玄武蛇龜,為了展示與枝葉的協調,龜背的形狀更像附近的樹葉,引頸的蛇身與纏枝紋飾顯得更為統一。(圖七)説穿了,藏家所以分析到位,是因為擁有可觀的珍貴物件,於是從眾多物象裏找到共通之處,掌握當中的符號密碼,從而建立其收藏的話語權。沒有藏品而又想涉足金銀器的興趣者,只能從藏品交流和收購中,逐步積累歷史的知識了。
圖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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