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子」與「精英」

運用「尖子」與「拔尖」這些概念的人們,往往已經不再深究這些詞兒的真正意義,大家也就在混沌的概念中「塘水滾塘魚」。筆者有一系列的問題,不能釋懷。

最近在內地參加了多次論壇,不斷聽到教育要「培養精英」,在有些專業的討論,還經常聽到要「培養尖子」、「拔尖」。但又有機會與專門服務智障學生的香港匡智機構交流。兩方面合起來,形成了本文想探索的一幅圖像,把不太成熟的觀察與讀者分享。

首先是:「尖子」、「拔尖」的概念,假設社會是一個金字塔。在中國古代,官場是一個金字塔;除此之外,「士、農、工、商」,只是行業分工,雖有貧富差異,卻沒有明顯的階級結構。是工業社會的大規模生產,形成了金字塔的結構性社會現象。不禁想起,大約20年前在非洲斯威士蘭(Swaziland,2002改名Eswatini)做一個世界銀行的項目,參觀了這個很小的王國(180萬人口)的幾個工廠。在這些台灣商人主持的製衣廠,5000個工人,每條生產線大約50人(非常簡單的操作),一個管工;於是有近100個管工,上面就需要有管工的管工,再上面就是助理工程師、副工程師、工程師、總工程師,等等。是非常明顯的一個金字塔結構。沒有這個結構,就不可能進行大規模生產(主要是輸往北美的廉價T-shirt與牛仔褲)。這是工業社會大規模生產(mass production)的必須。

本欄多次提到,現在遍布全球的、遍及全民的教育制度,可以說是1870年英國的《初等教育法》開始的,是當時的英國商人認為,「非全民受教育,大英帝國將難以保持其優勢」。這裏的「全民受教育」,並非全民接受13至14世紀出現的英國「公學」精英教育,而是讓教育制度承擔把人類分類分等的篩選功能,與社會上需要的勞動力結構對接。也就是讓學校制度承擔擇優淘汰的作用,於是教育制度也成了一個金字塔,恰好與勞動力的金字塔對接。

前述的「尖子」、「拔尖」,就是假設社會還是一個金字塔。勞動力金字塔的頂尖,就是「尖子」。而教育的功能之一,就是「培養尖子」,或曰「拔尖」。在華人社會,大多數教師都希望學生都能「出類拔萃」成為尖子;這與大多數家長的「望子成龍」,基本上是一致的。因此,「拔尖」的觀念,教師與校長,是毫無抗拒地接受的。這又與古代科舉樂於接受選拔的思維,一脈相承。

「尖子」、「拔尖」就是假設社會還是一個金字塔,勞動力金字塔的頂尖,就是「尖子」。(Shutterstock)
「尖子」、「拔尖」就是假設社會還是一個金字塔,勞動力金字塔的頂尖,就是「尖子」。(Shutterstock)

社會是金字塔?

世紀之交,香港實行大幅度的教育改革,提出「拔尖補底」,後來改為「拔尖保底」,也是肯定了拔尖的理念。從國際比較PISA看,新加坡的「拔尖」(國際水平以上的學生)比香港成功,而香港的「保底」則幾乎是世界之冠(國際水平以下的學生極少)。

上面一口氣描述了筆者對「尖子」與「拔尖」概念的認識,是因為運用這些詞兒的人們,往往已經不再深究這些詞兒的真正意義,大家也就在混沌的概念中「塘水滾塘魚」。筆者有一系列的問題,不能釋懷。

問題之一:現在的社會還是結構性的金字塔嗎?「尖子」這個概念,需要修正嗎?與朋友交談,可以有四種答案。

一、無論任何社會,總逃不掉有大大小小的金字塔。起碼在看得到的將來,仍然會如此。因此,尖子的概念還會延續下去。即使尖子的概念需要修正,也與社會的金字塔關係不大。

二、現在的社會,與原始的工業社會很不一樣。現在不再是金字塔型,而是橄欖型,兩頭小、中間大,因此不再存在傳統意義的尖子。

三、現在還會有尖子,不過不斷有新的小金字塔出現。因此,出現的是小的尖子;也就是說,稱得上尖子的會愈來愈多,而不是傳統意義上全社會的頂尖。

四、現在社會還會有尖子,不過尖子的地位不會持久。社會的流動愈來愈厲害,因此尖子的起落也會非常迅速。也就是說,今天的尖子會是「短命」的,不容易出現長久的尖子;與以往比較,往往是曇花一現。

尖子是怎樣形成的?

問題之二:尖子是教育塑造出來的嗎?尖子與學歷是什麼關係?我們教育制度裏面出現的學歷和學業尖子,就是將來社會上的尖子嗎?

這個問題好像不難解答。現實告訴我們,學業上的成就,基本上只能在教育制度裏面生效──升學、學歷、證書、文憑。傳統的機構,還會看學歷決定招聘;今天很多機構很不一樣那個都在乎人品、性格、能力:「我不在乎他們以前在學校表現如何,我在乎他們未來能幹什麼。」說這話的人事經理,明顯地把「以往的學校表現」與「未來的工作表現」,看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事實上,在學階段,大家都在乎學業成績,而且學歷還是可以作為進入社會的入場券;但是一旦進入工作,學業成績能夠發揮的作用,就愈來愈小。30、40歲的人,不論工作上有無成就,還有誰會注意你以前在學校如何表現?

真正需要研究的是,現在看得到的和歷史上出現過的「尖子」,是如何形成的?是真的靠「塑造」出來的嗎?要是問問他們,他們會說是際遇、是恩人的提攜、是自己的努力等等。學校的培養、某位老師的點醒,只不過是很多因素之一二。把尖子的出現,完全歸功於教育,是太看得起教育了。

換一個角度,本欄介紹過內地出名的例子──寧珀。幼年智力出眾,進了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卻不喜歡安排他學習的理論物理,結果他熱中於周易,又出了家;最近還俗,當了心理諮詢師。背棄了有意塑造他的原來設計。

精英不應該只是少數!(Shutterstock)
精英不應該只是少數!(Shutterstock)

精英可以是多元的嗎?

問題之三:「精英」與「尖子」的概念,是一樣的嗎?

這是近年受特殊教育工作者啟發而萌起的問題。精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某個領域,工作出色,就應該是精英。筆者曾經多次介紹,在筲箕灣辦學的時候,一班年輕同事為自己定下的目標:讓每一名學生都有機會在台上給人鼓掌。也真的實現了:有唱歌的、體操的、朗誦的、領獎的……那一刻,他們都是讓人們欣賞和羨慕的「精英」。那一刻,卻讓他們在學業成績的陰霾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影響終身。

特殊教育的學生,第一,他們身上的「缺陷」,有些的確令到他們不能與正常人一樣過生活,需要特殊的照顧與訓練;但是也有不少,完全是因為他們不能適應「學校生活」的要求,就變成「殘缺」了。例如過度活躍,又例如缺乏專注力;若是不受學校要求的約束,也許完全不是殘缺。

第二、有些缺陷,完全可以由身體的其他部分作功能的補充。筆者曾經在普通中學教過失明學生,他們學習數學毫無障礙。以前香港有特殊學校,可以為失聰的孩子,訓練出流利的說話能力;打破了聾與啞的必然聯繫。現代的腦科學,更是證實了腦神經的替代互補。

第三、身體有某方面的缺陷,完全不妨礙其他方面有出色的表現。例如有自閉症(內地稱孤獨症)的,卻往往可以成為某方面的精英。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只說明很可能有許多的「精英」,因為單一方面的缺陷,被埋沒了。

第四、人們仍然沿用智商(IQ)來量度孩子的智力。最近聽過一段Scott Barry Kaufman的訪問錄音,才知道原來發明IQ的科學家,當時申明IQ只是用來做臨床的診斷,從來不是用以預測孩子的未來。現在IQ的使用,完全違背了這個初衷,也產生了不少誤判。Kaufman本身就是從小被判IQ低而進了特殊學校,現在卻在不俗的大學當心理學教授。

第五、西方最近有學者提出neurodiversity(腦多元)的概念,相信是由種族的多元概念引發出來的,帶有平等的意識:不同的人腦,應該是平等的。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個新方向。但卻為多元的「精英」概念,做了理論的支撐──精英不應該只是少數!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