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如此蜚聲國際,我卻從未看過他的電影。上星期的某個夜深,我在Netflix上看到了《江湖兒女》,出於對「江湖」二字的好奇,我按下了遙控器的播放按鈕。
然後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我重看了這部片子不下10次。透過賈樟柯的獨特視角及宏大視野,我既感受到中國社會的劇變及脈搏,也體會到女性內心的情義與孤獨。這部電影的每個片段及細節,都令我再三回味,感受「賈科長」那無比獨特,且深具感染力的電影口音。
時代巨輪與人心變遷
《江湖兒女》的主線講述了黑幫頭目斌哥和女友巧巧的愛情故事,時間段長達17載,而起點則設在2001年。這一年非常重要,是「中國社會加速發展的一個開始年份」(賈樟柯語),每個中國人都站在新世紀的路口,面對着社會的急劇發展及轉變。
任何變化都不及人心之變,故此賈樟柯所關注的一直是「人類內在的變化和情感的變化」。在時代的巨輪下,重情重義之江湖已然逝去,取而代之的是被現代價值所瓦解的現實社會。面對如此劇變,令他感到「非常不平靜」,聯想到了傳統時代的江湖,這部電影也就應運而生。
江湖中的男與女
男人向來是江湖上的強勢群體,但在原則及信念上,很容易淪為時代及利益巨輪下的窩囊渣男,《江湖兒女》中的男性大多具此特性,例如男主角斌斌。
但女性的思維卻很不一樣。她們既有為人處世的原則,關注點也多不在世俗成功,最終渴望的歸宿仍是情感和家庭。這些元素在那位重情重義,卻情路坎坷的女主角趙巧巧(趙濤飾)身上,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趙濤之所能夠如此傳神演繹,是基於她對於整個故事的透徹領會:「江湖這個概念,我大概明白了,但我主要演的還是一個女人」,賈樟柯稱這句話對他的啟發相當大。
趙濤真是世界級的好演員,透過她的完美演繹,例如那個神來之筆的礦泉水瓶,令我第一次感受到女性內心的細膩豐富,更體會到貫穿其中的深層主線──孤獨。
火車上的一幕實在令人神傷。為了所愛坐了5年牢獄,最後卻遭對方背棄,巧巧只好再次踏上未知的路途。在火車上的偶遇,她甚至願意跟那個很不靠譜的陌生男人一起走,那是因為她實在太累了,她需要一個渴望已久的港灣。但面對對方得知自己坐過牢後的冷漠疏離,她終於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到哪裏也一樣。
巧巧最後不遠萬里,來到她曾經渴望開展幸福生活的新疆,在黑漆漆的天地間,她佇立大地,仰望天空,只見一個飛碟如流星飛過,消失在天際之邊,她的神色若有所思,似乎終於明白了些什麽。
當記者問到為何有此場景,賈樟柯是如此回應:「我覺得那應該是她最孤獨的時候,應該有一個飛碟跟她打個招呼」。這是巧巧生命中的絕境,卻也是其自我意識覺醒的轉折,從依賴男人到回歸自我,返回那個小縣城,繼續維護及堅守自己理解中的「江湖」。
細看幾部趙濤主演的電影,她演的都是在時代巨變中被傷害、最後堅強活下來的女性形象,如此也與賈樟柯電影之母體相互呼應。其中《江湖兒女》的演繹是最為全面及傳神,那一句「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意蘊深重,很可惜落魄後的斌哥似乎並沒聽懂,他所在意的還是那個男人世界中的江湖,女人不過是這個江湖的邊緣,甚至一點也不重要。
配樂及構圖──神來之筆、意蘊深遠
這部電影的配樂很有味道,最突出的就是香港歌星葉倩文的《淺醉一生》。賈樟柯視葉倩文如「神一般的存在」,對其歌曲尤其鍾情,認為充滿了江湖情義,也曾有如斯感慨,:「我們拍電影拍內在的隱秘的,這種很細膩的敏感的情感是很難很難拍的。整部電影兩個小時或一個半小時,無非就是要拍一個那樣的氛圍,但是葉蒨文老師3分鐘一首歌,就詮釋那個氛圍。她的歌聲充滿着情意,那種洞悉紅塵萬事、充滿了寬容諒解、炙熱的真摯的情感。那個感覺在今天的流行音樂裏面消失得比較厲害。」
電影中的其他配樂也相當精彩,例如那首由帶有濃重鄉音,且赤裸上身的街頭歌手唱出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襯托出巧巧心底的寂寞及悲傷。當歌聲響起,落寞的巧巧跟着陌生的觀衆一起合唱,場景實在令人動容。
另外就是那首美國迪斯科歌曲Village People。在轟隆的迪斯科音樂中,無論是山西大同舞池中的群體,或是鐵絲網外的圍觀群眾,還有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只不過短短不到兩分鐘的鏡頭,就將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社會之時代脈搏表達得如此傳神,牽引著觀眾的無窮聯想。
賈樟柯的影像敘述真是厲害,他能夠在一個小人物身上,肩負了多少人情冷暖、社會價值及時代烙印,也能夠在一個濃縮景觀中體現出大時代之特色及脈搏,歷史感非常強烈,但鏡頭卻永遠是如此平實簡單,不故弄玄虛。
愛玲説得真好,「賈樟柯的鏡頭總能安於本分,卻又挑引起無限的聯想」。我想這肯定不只是靠經驗和技巧可以做到,所需要的很可能是一種特殊的心緒和深遠的關懷,才能用如此簡單的故事拍出了一部具有史詩氣質的悲憫電影。
賈樟柯在訪問中曾如此説道:「我其實有在刻意建立我個人電影之間細微的聯繫。如果有一天重放我的電影,我覺得次序是《月台》、《小武》、《任逍遙》、《世界》、《三峽好人》、《天註定》。我可以把它們重新剪成一部電影,片長9個小時,片名就叫《悲慘世界》。」
「我覺得沒有一個導演不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欣賞,但是他不應該以此為訴求。還是用感性一點的話來說,每拍一部電影基本上都是了卻一樁心事,僅此而已。」
我所好奇的是,他這些心事從何而來?他又究竟經歷了什麽,對於人生及社會竟有如斯深刻,近於悲天憫人之體會?
難道他就是自己口中那位在蒼穹中默默俯視長江三峽的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