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人稱自己為華夏民族,包含北牧南耕,後來我們讀的中國歷史漸漸被中原文化主導,以長城為界,久違的草原文化與北方民族被遺忘在塞外。本年度書展舉辦「長城內外——草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碰撞與融合」講座,邀請陳萬雄博士、魏堅教授分別從南方人和北方人角度分享對兩種文化碰撞的看法。以下為魏堅的演講實錄:
今天對草原和中原的關係,對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融合與碰撞,我們可以用考古學的眼光來探究當中的歷史問題。這裏講三個小問題,第一關於中國5,000年文明史的思考;第二史北方民族對中華多元議題格局形成的貢獻;最後是關於長城和國界的關係。
中國文明史的思考
我們經常說中華有5,000多年的歷史,毛澤東當年也說過至少有4,000吧,從夏開始算起,而且我們有《二十四史》為證。這大概是中國優於其他各國的東西,連綿不絕地下來,形成了我們的中華。到今天為止,作為四大文明古國最為驕傲的一點,就是我們的史連綿不絕,沒有斷過。巴比倫沒有了,印度文明斷裂了,埃及文明伊斯蘭化了,所以我們很驕傲,同時也需要冷靜分析。
我認為中國的文明連綿不絕和中國的地理環境有關係,不像別的地方,來去自如,特別到了晚清,它是不一樣的。像中國北邊的大小興安嶺下來的燕山、陰山、賀蘭山是南北西南向,然後往西去分成南北兩列,南是天山,北是阿爾泰山。往西就是帕米爾山結,從山結繞回來就是崑崙山、唐古拉山,還有我們經常說的橫斷山脈,然後是十萬大山(編註:位於廣西的西部,屬桂西南山地勾漏山系,東起廣西壯族自治區欽州市貴台鎮,西至中越邊境,分布於欽州、防城、上思和寧明等地。),雷州半島,海南島,延綿到海。而東邊則是蔚藍色,大家想想在4,000-5,000年前,人類能力低下的時候,人類的活動很難對這個區域以外的地區產生影響,同理,區域以外的文明對這個區域也難產生影響。即便到了後來,例如春秋五霸、秦的統一、甚至航海時代的到來,受外界影響可能多一點,但是在這之前基本上是隔絕的。
我們現在提出一個概念叫「草原絲綢之路」,在歐亞大陸草原是連接的,在北邊是可以通過去的,但是在陰山以南這塊是隔絕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要想中國史的連綿不絕是因為這樣一個特殊的地理環境造成的,所以我們在自豪的同時也要冷靜地看待這種地理環境的不方便。過去不讓這麼說,因為這是「地理環境決定論」,但是地理環境還是可以決定一些東西的,特別是在早期階段。
北方民族對中華多元的貢獻
第二點關於北方民族對中華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貢獻。中國北邊山系都處於緯度41和42之間,南側是中原華夏,北側是後來興起的北方民族。南邊以農,北邊以牧,而且這個情況不是從來就有的,現在在草原地帶發現的彩陶,距今6,500年,是農耕文化的東西,並不是天生的草原。這個草原是距今3,500年,商朝的晚期由於氣候的變化,養活不了這麼多種地的人,只能放牧。
隨着北方的寒冷,畜牧業的興起,遊牧民族登上歷史舞台,這是不到4,000年的事, 而且這個「遊牧」也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說的遊牧,我覺得這個有點問題,司馬遷在《史記 · 匈奴列傳》中寫到:「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駞、驢、驘、駃騠、騊駼、騨騱。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遊牧不可能游到伊斯蘭去。到今天為止,我們說單于,左賢王是他兒子,右賢王是他兄弟,左賢王做王儲,右賢王永遠沒有繼承權。我查了所有漢代的《史記》,沒有一個右賢王做單于的,都是左賢王。左賢王在東邊,那他做了單于,他能把右賢王調過來做左賢王嗎?「各有分地」,不可以挪動的。
北方王朝不斷 衍生創造歷史動力
中國歷史上有幾個的大一統。剛剛說的6,000多年前,7,000年前是一個,從南到北的彩陶一個樣,南到廣東,北到草原都是農耕。再一個就是秦漢的統一,到外蒙古挖到的漢墓和到南越王,廣州挖到的漢墓一樣,一樣的銅鏡、玉幣等等。 再之後就是大清朝的統一,一直延續到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統一。除了這個以外可能大家各種色彩風塵,這個階段文化的影響一致性比較強,從北方遊牧業的興起,北方民族的南下,給中華民族的文化源源不斷地注入了活力。
在歷史上看,最強的兩個少數民族匈奴和突厥沒有進入中原,因為他們遇到了漢唐,兩個中國歷史上最強勢的王朝,但他們也不是說沒有作為,向西去一個打到了多瑙河,引起了西方民族的大遷徙,西方歷史上稱之為「多米諾骨牌效應」,這是匈奴幹的。突厥呢?被唐朝打敗之後,西突厥跑到了現在土耳其的地方, 現在還叫「Turkey」,建立了奧斯曼帝國。剩下的這些在北方的王朝很有意思,一個一個地進來, 鮮卑、遼、金、元、清,不斷地像浪潮一般興起。遼的時候還有西夏,北宋;金的時候還有南宋和西夏,到了成吉思汗的時候乾脆把金給滅了,一直往南推,到了元興起的時候,一統天下了。我們好多人說「崖山之後無中國」,南宋小皇帝跳海之後就沒有中國了,蒙古不是中國嗎?這種不斷地強勢進入叫「征服王朝」,美國人會不同意鮮卑,因為鮮卑一系列改漢姓、穿漢服的措施,這種叫「滲入王朝」。這個對不對先不說,但有一點一樣的就是都是由北向南。
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由南到北打的王朝進得到中原去的,只有兩次著名的北伐,一次是祖逖,聞雞起舞的那個,失敗的。另一個就是1927年,沒到黃河邊就完事了。從來沒一個南方往北打的建立一個統一的政權,這是中國的史實。也就說是由北方不斷興起的民族,催毀了中原已有的秩序,推動了中國的發展,否則中國不是今天這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我們得出一個結論,創造歷史的原動力來自於北方。
歷朝歷代修長城 名過其實
第三關於國界和長城,中國修了很多次的長城,北方少數民族進了中原也一樣修長城。趙武靈王修長城「自帶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這是司馬遷說的,就是從河北修長城,修到陰山腳下,向西一直修過去,這條長城就是一條跑馬圈地的長城,沒有任何軍事價值,隨便就可以過來。到了秦始皇,把秦、趙、燕的長城連起來修成萬里長城,這是我們一直說的,其實並不是這麼一回事,秦的長城在修的時候沒用了,是南北方向修的,修到敦煌去了,沒用。趙修到陰山腳下也沒用,有用的是燕長城,更靠北。只能說在地理上連接到一起了,實際上原來的長城基本沒用,而且不夠萬里,現在算一下大概7,000里左右。
漢朝在秦朝的北邊又修了兩道長城,因為秦修到了陰山北邊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對着北方,所以秦長城最具備軍事價值。漢統一以後比秦要厲害一點,把長城修到了陰山以北100-200公里的地方。我們找到了這兩道長城,但那長城是沒有完工的長城,雖然那長城修完之後,大將軍衛青的兒子衛伉守這個長城。我查了一下《史記》,這個長城用了30-40年就退回來,退回了陰山裏,秦的長城修了漢的烽火台,所以我一直叫那長城為「秦漢長城」。漢朝的長城在陰山的北邊是不成功的長城,而秦的長城是最成功的長城。後來到明的長城最更往南了,乾脆在陰山後退了100-200公里的八達嶺山裏,現在最靠南,保存得最好的長城,是最窩囊的長城。我們曾經誇獎長城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我極不同意這個說法,它就是一個軍事工程,花了很多的人力,具有軍事的意義,但你說它有民族的精神,你說他是哪個民族的精神?那個精神做什麼用的?這種過分的誇大,賦予別的意思不太合適。
國界不斷拓展 拒絕「崖山之後無中國」
這裏有什麼問題呢?我們怎麼看中原和北方的關係。大家知道大清朝的版圖多大嗎?1,350萬平方公里,今天的版圖是960萬,少了390萬,哪裏去了?黑龍江以北,100多萬,蒙古150萬,剩下的丟在了哈薩克斯坦,前蘇聯。最有國界的就是大清朝,不要成天罵大清朝窩囊,大清朝是最有作為的一個王朝。我修了8年的清史,中國歷史上歷代皇帝數大清朝的皇帝最勤勉,不胡來。就算是這些少數民族不修史,遼、金後來補了一個,西夏到今天沒有史,因為史是中原人寫的。可是你要知道那個「崖山之後無中國」的中國多大,北宋280萬平方公里,南宋200萬平方公里,那是中國嗎?這麼小就是中國,其他就不是中國了?明朝到晚期350萬平方公里。一個350萬平方公里的王朝,唐宋元明清,沒有遼金,沒有西夏。一個唐宋元明清代表了中國了?結論是明朝依然是一個南北朝,因為北邊還有這麼一大塊蒙古呢。所以當年中蘇論戰的時候,蘇聯說「長城以南才是中國,你跑北邊來幹甚麼」,不承認那便是中國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嗎?這樣來看待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中國,不要「崖山之後無中國」,守在一個200多萬的土地也要鬧一個中國,丟人不?
地勢成就軍事防禦
既然有時間就來說一下河套地區軍事防禦體系的考古學發現。剛剛用一個宏觀的角度,現在用一個微觀一點的角度來看。陰山河套地區離黃河這麼近,原因很簡單,黃河沒有陰山擋就朝着北跑了。其實我們考古發現新時代的遺址就在陰山腳下,半坡上都有黃河的遺跡。誰佔有陰山誰就有主動權,匈奴佔有陰山,南下就是長安了,而長安想抵禦匈奴,就要把陰山奪回來,奪回來匈奴就沒法呆,要越過漠南回到漠北,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地理環境造就了這樣一個軍事價值。北到貝加爾,南到陰山黃河,冬到大興安嶺,西到阿爾泰山就是所謂的蒙古高原,中國歷史上叫東西一萬四,南北七千里。
戰國時期,我們在這曾發現了早期匈奴墓葬,那時候其實不叫匈奴,公元前302年才出現了「匈奴」這個字眼,之前統一稱為北狄,這些人後來成為了我們所稱的匈奴,這個墓出青銅短劍,裏面的陪葬品是標準的北方遊牧民族特點。在《漢書 · 地理志》裏面有描述過高闕塞,「朔方臨戎縣北有連山,險于長城,其山中斷,兩峰俱峻,土俗名高闕也」,地理位置比長城要優越,易守難攻。裏面的位置非常有趣,高闕塞是兩條溝,進去是一條溝。所以那時說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其實胡馬不是從陰山過來的,是從陰山南北的大溝裏過來的,而且在冷兵器時代是無法防禦的,1-2公里的寬度,沒有火器的時代,有埋伏也沒用,隨便出入。
秦之後把它合併了。秦始皇先取「河南地」,應當是今鄂爾多斯高原的北部地區。匈奴敗撤,退居陰山以北的漠北草原,河套地區盡入秦的版圖,從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抱怨」。兩漢時期就是武帝對匈奴的反擊,我們叫三大戰役,其實查了一下有五大戰役。考古調查發現河套地區漢代增築地長城共有四條,西漢邊將徐自為所築之塞外列城稱為漢外長城。
魏堅簡介
出生於內蒙古呼和浩特市。1974年高中畢業後,到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下鄉務農,曾被命名為知青標兵。1978年考入吉林大學,1982年畢業於吉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獲學士學位。自1982年以來,一直在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從事田野考古發掘和學術研究工作。2004年6月調入中國人民大學,任歷史學院考古學及博物館學專業教授、博士生導師。2005年受聘為國家清史編撰委員會典志組專家。
長城內外——草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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