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文學經典之門 須跨過「鐵門檻」

如果過了30年這道「鐵門檻」,我們還在重讀這些作品,可以更容易判斷經典。

編按:韓少功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人物,於1985年發表〈文學的根〉一文,被稱為「尋根文學的宣言書」,他寫到:「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於民族傳統的文化土壤裏。根不深,則葉難盛。」退休後他躬身鄉野生活,這次香港書展特邀他演講,題為:「文學經典的形成與閱讀」。他認為文學經典化的過程,最少跨過30年這道門檻才作判斷。本文為演講整理內容:

這個題目可引起我的思考,因為現在的出版業太發達了,出版的書鋪天蓋地,像我們逛香港書展可能覺得眼花繚亂。當我們面對林林總總的書目,有些專家建議擇優而讀,問題是什麼是優呢?什麼是經典呢?

首先,我覺得「經典」是一個彈性的概念,它不像數學有一定的標準,很難說清楚哪個是經典,哪個不是經典。現在流行一個看法,市場的銷量作為衡量一部經典的標準。在我看來顯然不是。有一些暢銷書的「第一人」,例如民國時期的張恨水,同時期的魯迅作品銷量,可能只有張恨水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當時張恨水是家傳戶曉,聽說魯迅母親也是個「張迷」,但隨着時間的推移,現在讀張恨水的還有多少?如果放在長時間的思量,魯迅先生的文學地位第一,恐怕張恨水是難以追上的。

寫得愈長就是經典?

作品長度是衡量經典的標準嗎?在我看來也不是。有記者問我,你的長篇小說好像寫得不夠多?的確,有的作家會寫10、20部長篇小說,但長篇就更具經典的成份嗎?我們歷史上的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都是短篇,毫無疑問它們是經典。所以長不一定就是好,法國作家梅里美、俄國作家契訶夫、中國的魯迅、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他們都沒寫過長篇小說,但任何一部文學史不會漏掉這些人的名字。我覺得討論何謂「經典」是一個很難的題目,我總結了三個要點。在座有學生的話,不一定要記住,記住的話考試也不一定得分,說不定老師會畫一個叉。(眾笑)

2017書展講座現場,讀者親灸作家風采。
2017書展講座現場,讀者親灸作家風采。

第一,創造的難度。以前我們有一句話,「第一個把女人比喻花是天才,第二個這樣說是庸才,第三個這樣說是蠢才」,這說明創造的可貴。其實經典作品一定要有創造性,比如中國的《西遊記》,它把人物、神鬼、動物,三為一體,這是很大的創造。無論《西遊記》有多少缺點,它的創新地位不可否認。雖然古人作品不乏神話元素,但像《西遊記》達到的廣度與深度的並不多。

在西方的文學批評,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遙遙領先,其實很難讀懂,而是很悶,我大概讀了十分之一就放棄,但為什麼它的地位這麼高?我想應該是它意識流的創造,他用文學手法發掘人潛意識,就憑這一點,哪怕詹姆斯.喬伊斯的書對一般讀者而言,是很大的挑戰,甚至有一點缺陷,但他創造之功,是不可否認的。

文學達到思考高度

第二,價值的高度。舉個例子,現在文學有很多調侃、娛樂、搞笑的元素,中國漢代也有一個搞笑大師──東方朔,他特別會開玩笑,讓皇帝和同僚都很高興,可是如果與美國笑匠差利卓別靈比較,則高下立見。

卓別靈創作的廣度,發掘題材的深度,非比尋常。《摩登時代》(Modern Times)演繹工業化對人的異化,到現在仍然有現實的意義;《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在二戰期間的政治氣候下,他對極權的批評,訴求相當大膽,絕對非同凡響。卓別靈後期有一部《舞台生涯》(Limelight),有自傳色彩,笑中有淚。所以,卓別靈不完全是一個笑匠,他有很豐富的層次,笑裏面有諷刺、憤怒、同情、悲嗚……這在其他笑匠身上很難找到。他的世界有更多、更深、更廣的思考和感受,所以說他的價值更高。

卓別靈不完全是一個笑匠,他的笑裏有諷刺、憤怒、同情、悲嗚……(網上圖片)
卓別靈不完全是一個笑匠,他的笑裏有諷刺、憤怒、同情、悲嗚(網上圖片)

讓人心相通的橋樑

第三,共鳴的廣度。這裏我不是說賣得多、賣得好,而是一個作品能夠通古今之變,跨越語言、宗教、民族各個派別,能夠引起不同人的共鳴,這是共鳴的廣度。可是,這類作品要特別留意,比如《紅樓夢》,共產黨的人愛看、國民黨的人也愛看;現在有很多作品,美國人喜歡,中國人也喜歡,這樣的作品有跨越時空的能力。但有些作家不是這樣。中國有些作家作品賣得特別火紅,可以說是「天量」,但就是走不出國門;有些書在某個政治派別賣得很好,在另外一個派別卻被排斥。而我覺得最好的作品,一定是讓人心相通的橋樑,讓人內心為之震顫、感動、溫柔的力量。

經典是如何形成的?

經典化好比「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看得見的手是「加法」,看不見的手是「減法」。經典化過程受不同因素影響,比如政治力量。在上個世紀,中國有兩位重要女作家,一個是丁玲,一個是張愛玲,她們都寫過農村改革,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張愛玲的《赤地》、《秧歌》,這些作品在海峽兩岸都受到熱捧;丁玲獲得史太林文學獎,張愛玲的作品被台灣列為教科書的內容,封之為「經典之作」,更獲得胡適先生的高度評價。但現在很少讀者會看這些作品,除了專作研究的會看。

我個人認為,這兩位作家都不適合寫這個題材,兩個都是都市的富家女,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富二代」。她們對農村農民的了解有限,只是在當時政治因素推動之下,給她們特別高的評價,海峽兩岸都編她們進文學史,這就是政治的現實。但是我覺得在10、20、30年後情況會有改變,文學的價值需要頗長時間的觀察。

經典品味因人而異

在文學經典化的過程,由一批知識精英打造。一般的文學史都是由知識精英決定、編寫、傳播;辭典就是由一群知識分子精英編成,他們會根據自己的偏好和利益上的需求,在經典化的過程發揮影響力。

《紅樓夢》在文學經典是排行第一,這顯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偏愛。(《細說紅樓夢彩繪紅樓人物畫》)
《紅樓夢》在文學經典是排行第一,這顯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偏愛。(《細說紅樓夢彩繪紅樓人物畫》)

我在鄉下與農民打交道,發現他們對中國古典小說特別有興趣,如《水滸傳》、《三國演義》,一般農民都熟悉書中人物,開口成文,描述生動。但是說起《紅樓夢》,他們卻陌生,就算接觸過《紅樓夢》他們都不喜歡:「《紅樓夢》有什麼意思?不就是喝酒、作詩」、「小姑娘們鬧的小脾氣」。由此可見,老百姓與知識精英才子佳人的品味,大相逕庭。《紅樓夢》在文學經典是排行第一,這顯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偏愛,從胡適先生、魯迅先生到現在知識分子一樣獨鍾紅樓。

30年作經典門檻

在整個經典化的過程,時間是「看不見的手」,隨着時間的推移,它會讓文學的力量逐步消減。不管有什麼有形的因素影響,面對時間大家都是公平的,大眾會讓作品回到本身的價值與定位。我個人認為,一本能否成為經典,最少要30年以後才作評價。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對經典提出14個定義,其中一條:經典不是我們正在看讀的書,是我們正在「重讀」的書。重讀代表這部作品有一定影響力、感染力和吸引力,如果過了30年這道「鐵門檻」,我們還在重讀這些作品,可以更容易判斷經典。

韓少功:「當不了太陽的人,當一隻螢火蟲也許恰逢其時。」(《夜深人靜》)
韓少功:「當不了太陽的人,當一隻螢火蟲也許恰逢其時。」(《夜深人靜》)

韓少功簡介

中國著名作家,曾任《天涯》雜誌社長,八十年代首倡尋根文學,主要作品《爸爸爸》、《馬橋詞典》、《日夜書》、《革命後記》等。2002年獲授法國及文學勳章(Ordre des Aerts et des Lettres)的騎士勳章。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