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勒是漢代焉耆國之所在,是遊牧生活方式和農耕生活方式的交集點。
從烏魯木齊向南沿山地國道走,只需幾小時車程就能到庫爾勒。但是今天的庫爾勒既不以遊牧為主,也不以農耕為主。它目前有許多石油公司和銀行,是現代實體經濟化工業和虛體經濟金融業交集的城市,可謂繼承了歷史上的雙棲性格。
庫爾勒的香港人
我對當代庫爾勒還有一個深刻的印象:它有一家並不豪華但能令旅客感到溫暖舒適的四星酒店。住在這家酒店時,我有機會和總經理聊起天來。他是香港人,在新疆已經生活了十幾年,孩子都在新疆出生。言談中得知,他還懷念香港。但是,他清楚地告訴我,他已決定在新疆落戶。他還直言,每次回香港,且不說他的孩子,連他自己都覺得香港太潮濕了。作為香港人,我願意相信,庫爾勒這家酒店之所以令旅客舒暢,是因為這位從香港到新疆的總經理把他的經驗和視野帶到了他的新家鄉。
庫車的壁畫與琵琶曲
庫車(古稱龜茲)在塔里木盆地北緣,是唐代安西大都護府之所在;唐與吐蕃、大食在新疆和中亞各地的競爭就是以龜茲為根據地與指揮部的。
公元前3世紀,匈奴進入河西走廊。大部分月氏人被迫西遷,越過蔥嶺,到達伊犁河流域。後來因為受到另一批被匈奴人驅趕的烏孫人的排擠,月氏人又南渡阿姆河,定居在今天阿富汗。這些月氏人取代了隨亞歷山大東侵的希臘人所建的大夏國,創立貴霜王朝,並且與漢帝國、波斯安息帝國和羅馬帝國都有外交往來,成為當時歐亞大陸上四大帝國之一。貴霜帝國包括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西北部以及部分中亞;它的勢力範圍的東北極限就是今天的庫車。
貴霜王朝承襲了印度孔雀王朝的佛教,並且使佛教東傳。庫車有建於3世紀的蘇巴什佛寺,香火最旺盛時,僧人達一萬名。鳩摩羅什(見下)曾在這裏出家;玄奘去印度路上也曾在這裏盤桓兩個月。雖然蘇巴什佛寺已廢棄將近1,000年,它的雄偉輪廓依然可見。
庫車還是世界聞名的佛教藝術勝地,當地的克孜爾石窟裏至今仍保留了大量精美的壁畫。
在庫車有兩件事讓我記憶深刻。第一是我們一行到克孜爾石窟時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博物館人員建議我們第二天早上再去。我們說,此行特地找了北京大學考古系林梅村教授同行,第二天還有別的參觀。有兩位館員是蘭州大學考古系畢業,讀過林教授的書,一聽他也在我們群裏,立即應允帶我們上山。這時兩位館員衝着我走來,認為灰白頭髮的人必然是他們聞名已久的林教授。我雖然教書多年,經歷也不少,但那一次卻只能靦腆地說:「我是教授,但不姓林。」
在庫車當然要去看鳩摩羅什的雕像。鳩摩羅什的父親是印度貴族,因政治失意而流落到中亞,娶了龜茲國王的妹妹。鳩摩羅什受母親的影響,很小就進入寺廟為僧人,並且到印度學習。他通曉龜茲文(吐火羅文的一種)和梵文,兼通大乘和小乘佛法,聲名遠播。前秦苻堅統一中國北方後,想以佛法立國,派大將呂光攻龜茲,並帶鳩摩羅什到長安;但經過涼州(武威)時,苻堅被殺,前秦覆亡。於是鳩摩羅什在涼州滯留16年,也因此精通了漢文。直到後秦取得涼州,鳩摩羅什才有機會到長安為後秦上層闡釋佛經,並主持翻譯佛經,成為中國佛教史上最有成就的譯經者。《心經》、《金剛經》、《法華經》及其他300部經文都是由他主持翻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出自鳩摩羅什的手筆。
唐代長安最流行的音樂是龜茲樂。雖然今天大家都認為琵琶是中國的傳統樂器,但琵琶其實是從西域傳到中國的;克孜爾石窟裏就有彈琵琶的畫。我們一行人中有一位琵琶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的章紅艷教授。她在鳩摩羅什的雕像下彈奏了三首琵琶曲。沒有音樂廳,不需門票,卻是我聽過的最有意義的琵琶演奏,也是絲綢之路上文化交流的良好例證。
和闐的缸子肉和驢車
和闐在塔里木盆地西南部,沙漠的邊緣,長期稱作于闐,以產美玉著稱。于闐最早的居民是斯基泰人,說一種東伊朗語(塞語),但也有印度人和羌人。于闐很早就成為佛教國,使用自己的文字(先是一種佉盧文;5世紀後用印度婆羅米字母拼寫塞語)。在古代西域諸國中,于闐與中原最為親密,也最早學會養蠶製絲。
唐代時,于闐是安西四鎮之一。于闐統治者以尉遲為姓,國王按例派王子到唐朝廷任侍從。不少于闐王族在長安定居,因此唐代有許多姓尉遲的將軍和官員。
我們在和闐去看了一些文物古蹟,也和當地老百姓有不少接觸。一天晚上我們去一個歌舞廳,見到不少穿着頗為入時的青年男女跳社交舞。在這個據稱伊斯蘭教氛圍很重的地方,看到這樣的歌舞場面,讓我體認到和闐的多元化:這裏既有嚮往現代的新潮派,也有衣着和行為保守的復古派,而最多的則是兩者之間的生活派。
在和闐的幾天還有兩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一是祭我的五臟廟,地點在城中心,距離毛澤東和庫爾班大叔握手的銅像不遠處。那裏的攤子上有一種叫缸子肉的傳統烹飪,是在一個搪瓷杯中加小火慢煮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肥羊肉,一般用烤饢蘸着食用。我們同行十幾人大都不太能消受這種美食,但是我天性好奇,大膽吃了一缸。賣缸子肉的老闆和附近的食客都對我給以讚賞。
另一件是一位樸實農民的故事。我們夫妻託本地人幫我們訂了一輛驢車去沙漠深處的熱瓦克佛寺遺址。那裏雖是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但是路不熟的人很難進得去並出得來。我們路上來回,參觀留影一切順利。回到市裏,車方停穩,我們就見到去別處參觀的朋友,於是大家聊起了各自的見聞。這時候我一回頭,發現給我們趕驢車的那位農民不見了。三個鐘頭的勞頓沒有報酬怎麼行?打聽了半天,有人知道他的住處。於是我們找到他家去,敲門一看,果然是他。原來他太樸實,見到我們幾個朋友們談得熱烈,不好意思打擾,就靜悄悄地走了。我把錢給了他,然後兩人握手道別。兩個素昧平生的人,一個有善意,一個有誠意,雖然語言不通,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但是我相信,我們彼此都珍惜這次握手。
喀什的文化和宗教地位
喀什(喀什噶爾)在漢代是疏勒國,張騫和班超都到過這裏;唐時疏勒為安西四鎮之一,是絲綢之路南、中、北三道的總匯,名副其實的絲路明珠。
喀什的早期居民是斯基泰人,它的文化則兼有波斯、印度和中國風格。從喀喇汗王朝開始,喀什1,000年來都是新疆的伊斯蘭文化中心。
11世紀,喀什出了兩位著名的作家:一位是用回鶻文著作《福樂智慧》的哈吉甫;另一位是用阿拉伯文撰寫《突厥語大詞典》的喀什噶里。
14世紀,察合台汗國分裂為東西兩部分。新疆屬於東察合台汗國;天山以西屬於西察合台汗國。之後,西察合台汗國的大權被突厥化的蒙古巴魯剌思部軍人帖木兒篡奪;他以埃米爾(大將軍)的名義東征西討,建立了據有整個中亞和大半西亞的帝國。帖木兒的兒子沙魯赫自己稱汗,之後傳過九個汗王。帖木兒帝國人才輩出,文化鼎盛。15-16世紀之交,他們一面以波斯文為宮廷文字,一面開始使用「察合台文」,即是以阿拉伯字母書寫含有阿拉伯語和波斯語藉詞以及某些語法的中亞突厥語。後來察合台文成為17-19世紀烏茲別克人的文字。
喀什距帖木兒帝國(以及替代它的烏茲別克喜班尼王朝)的費爾干納地區只一山之隔,因此在文字上和宗教上受到它們的影響。很自然地,察合台文成為葉爾羌汗國的文字以及近代維吾爾文的濫觴;起於帖木兒時代的納格什班迪耶也成為新疆最重要的蘇菲教團。
血緣上融合了吐火羅、斯基泰、羌、漢、粟特、吐蕃、葛邏祿突厥、回鶻、蒙古等族裔,使用回鶻(維吾爾)語文,信奉伊斯蘭教的維吾爾民族在葉爾羌汗國時期(15-17世紀)正式形成。文化上,在喀什出現了以維吾爾語創作的文學和表演藝術──十二木卡姆。宗教上,各個蘇菲教團成為維吾爾群眾信仰的焦點。 蘇菲教長(和卓/霍加)集團與地方貴族(別克)集團形成了維吾爾社會的上層網絡。地方派系的利益分歧又導致和卓集團分為以葉爾羌(莎車)為大本營的黑山派和以喀什噶爾(喀什)為大本營的白山派;兩派都能上達王侯,下通信眾,擁有雄厚的人力物力資源。此外,與歷史上許多社會一樣,上層集團的利害關係經常以宗教的差異表現出來或掩蓋起來。
近代以來(18-20世紀),喀什一方面是中國在南疆最重要的城市;另一方面它又受到在中亞激烈角逐的英國和俄羅斯覬覦。19世紀中葉,費爾干納的浩罕汗國對喀什和南疆各地有很大的影響;出生於費爾干納的軍人及教士阿古柏入侵新疆後自己稱汗,以伊斯蘭教法統治南疆十多年,也佔領過吐魯番等地。他親英遠俄,還曾對奧斯曼帝國的蘇丹表示效忠並受其冊封。最終,效忠清朝的左宗棠出兵新疆,阿古柏在吐魯番戰敗,猝死於焉耆;新疆局勢由此改觀。
新疆1884年建省後,政治中心移到烏魯木齊。此後,一個相對寧靜的,與外界幾乎隔絶,但又因此落後的喀什延續到1987年我第一次去旅遊。
16年後,喀什變成了一個具有現代街道、現代建築和許多衣着入時的市民的新都市。喀什老城區,艾提尕爾清真寺、阿帕克霍加家族的陵墓(香妃祠)都成了旅遊熱點,給這顆帶有中世紀風味的絲路明珠平添幾分璀璨。
在賣樂器的地攤上,我以不高明的議價能力買了一把都塔爾(長頸二弦的彈撥樂器)。後來有維吾爾族琴師告訴我,這把都塔爾的賣相和音色都很好,當初我付的價錢很值。
在喀什附近的英吉沙,我們在餐館裏看到兩位穿黑長袍的蒙面女士吃飯。她們的黑面罩只在眼睛部位留下一條縫,吃東西的時候要掀開面罩的底部,從面罩後面用羹匙把食物從下往上送到嘴裏。這樣的吃飯方法雖然表現了宗教虔誠,但是對生活實在太不方便了。
30年來,喀什的城市現代化了,但是戴頭巾和蒙面罩的婦女卻增加了。在喀什和中國以外的世界,這樣的裝束近30年也增多了。依我看,許多穆斯林的保守和復古傾向與外教人對穆斯林的歧視是相互助長的。我誠心希望,作為南疆宗教和文化中心,喀什能夠免於這兩種傾向。
我到新疆去──從夢想到現實(三之二)
本系列文章:
踏足南疆──訪庫爾勒、庫車、和闐、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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