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後,我們步上四樓,踏入「吳冠中藝術廳」,欣賞吳冠中的展覽,仿如追隨大師的足跡,走進藝術的天地,與他同歌同哭……
從中國到法國
第一部分,是「從中國到法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吳冠中留學巴黎的證件。眾所周知,吳冠中在1947年,於杭州藝專畢業後,考取第一名公費留學法國。
這部分展出的畫作,是吳冠中後來重回巴黎時畫的,反映了他早期紮實的功夫。他最初回到中國時,被禁止畫人體繪畫,而所有在巴黎時的作品,亦在文革爆發之初被銷毁。
吳冠中在巴黎習畫時,經常在大茅屋(Le Grande Chaumière) 練習人體寫生。大茅屋在蒙帕納斯(Montparnasse),附近的街頭,有一個羅丹的雕塑──巴爾扎克像,也成了吳冠中繪畫的素材。在1989年,他再訪巴黎,曾創作大量的作品,如《巴爾扎克》,用推遠景深的手法,突顯了這位闊別多年的「舊友」。此外,他曾造訪梵高的「終命處」奧維教堂等地,畫了《梵高教堂》。他一直視梵高為偶像,言直「梵高給我性格給我獨特」,其藝術命途及其創作,亦深受梵高的影響。
梵高在寫給其弟的書信中提到,「你也許會說,在巴黎也有花朵,你也可以開花、結果。但你是麥子,你的位置是在故鄉的麥田裏。種到故鄉的泥土裏去,你才能生根、發芽。」也許,吳冠中亦認為自己是麥子,應長在故鄉的泥土裏。他日後的畫作,表現強烈的激情及生命力,如「老樹盤根」一類題材,司徒館長指出,「他並不陶醉於巴黎的光影變幻,而要投奔照耀大地的太陽。吳冠中選擇回到中國,回到自己的故土。」性格決定命運,信焉!
回國以後
第二部分,是「回國以後」。這部分展出他的畫箱,畫箱的帶子看來已非常脆弱。從五、六十年代開始,轉畫風景畫後,吳冠中經常背着畫箱到處寫生,用畫筆記錄了野外、水鄉、雪國、山村、叢林的景物,「靜聽點、線、面的交響……追尋自己的繪畫天地」。曾幾何時,他滿懷「以藝效國」的熱情,穿梭於北京的小巷近郊。如《馬欄村》(1964),「曾經是藏於山坳中的軍戶村落,他以圓弧構圖和線條強調它被群山環抱的狀態,畫中具跳躍感的細碎線與點,可窺見他日後成為標誌性的繪畫特點。」館長的析述,好細緻。
1960年,他曾往海南島寫生,鑽進椰子林作畫,奇熱無比,在群蚊狂叮之下,畫出《海南島香茅加工廠》(1960),作品「以較厚重深綠油彩繪茂密熱帶叢林,突顕中間土黃色斜坡上辛勤的搬運工人。」1961年,他隨組織往西藏寫生,雖然缺氧、嚴寒,生活極其艱辛,但他收穫極大。這次展出了《農民丹增(老人像)》(1961),畫中的西藏老人,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盡是憂鬱。
文革爆發後,吳冠中「一家五口分六處」,他下放到河北李村接受再教育,而最觸目的,當然就是「糞筐」時期的油畫《井》(1972),以及那件難得的實物「糞筐」。那時候繪畫物資匱乏,他把小黑板製成畫板,以糞筐盛載顏料,「用老鄉的高把糞筐作畫架,同學們笑稱『糞筐畫家』,仿的人多起來,誕生了『糞筐畫派』。」一系列的農村油畫,不僅是視覺藝術品,更是供人閱讀的史詩。
東西求索
第三部分,是「東西求索」。70年代中期,他回到北京後,繼續教學工作,除了油畫,亦兼畫水墨畫,是其藝術歷程的轉捩點。他曾到過不同的地方進行寫生,如桂林、嶗山、麗江、井岡山、張家界等地。作品如《灕江新篁》(1973)、《張家界寫生》(1979),大自然之美,因畫家的感情移入而增色。
不過,吳冠中至愛的,還是江南之地。他經常在蘇浙一帶的水鄉寫生,如柯橋、甪直,朱家角、周莊、西塘、紹興……這些地方的黑瓦白牆民居,很有味道,亦富詩意。對吳冠中來說,江南是一個非常藝術的地方。他生於江南,是江蘇宜興人,亦非常崇拜生於紹興的魯迅。這個地方,可以讓他走進藝術的世界,他視之為實驗場,驗證他的藝術理論。於此,他亦找到了自己的表現方式,作品從具象逐漸邁向半抽象。
吳冠中在這個時期,創作極多,以繪畫直抒胸臆,例如《漢柏》(1992)、《苦瓜家園》(1998)。他如《魯迅故鄉》(2005)、《窄巷》(1994)、《憶杭州(橋)》(2005)、《拋了年華》(2009)、《松與藤》(1985)、《筍林》(1979)、《老樹叢林》(1996)、《晝夜》(2009)、《朱顏未改》(2001)等作品,亦各具特色。
穿插於民居、小巷,吳冠中「面對景物解構、重、點、線、塊面織入圖畫,力求結構之美。」他最愛春陰天沒有陽光與投影的江南民居,呈現黑白灰的色調,成為其作品銀灰主調的基石,他很喜歡法國畫家尤脫里羅(Utrillo),畫的灰調亦受其影響。
又如油畫《水巷》(1997),他用闊筆塗抹的白灰色調塊面,營造出一片恬淡靜謐,又嵌入醒目的紅、黃、綠小色點,以表現民居活潑的生活氣息。作品融合中西藝術意象,手法別具一格。
在眾多題材中,他獨愛畫牆與巷,曾自言「一堵高牆,一條小巷,足以勾起我的詩意聯想。」他自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雙燕》(1981),從構景到意境,扣緊心弦,最為突出。這幅畫的創作,來自吳冠中和學生一次到寧波寫生活動,回程等火車時,他驀然回首,被車站對面河岸的幾家白牆民房所吸引,匆匆速寫後,最後一刻,才趕及在火車啟動前,回到火車站。《雙燕》給予人穩重、寧靜之感,中外的畫家同樣地探索平面分割的現代意識,相比於荷蘭畫家蒙德里安(Mondrian),他所注入東方的情思、詩意,卻是獨有的。
我個人比較喜歡《春如線》(1991)和《牆上姻緣》(1999)兩幅輕靈之作,前者以線來表達春意,線條靈動,吳冠中聽到崑曲《遊園驚夢》的唱詞,因而啟發其創作靈感;而後者繪的是爬藤的牆前,有樹影投來,他自比為「紅娘」,將這段姻緣呈現在畫面上,生趣盎然。
吳冠中四幅絕筆之作,其中的《巢》(2010)和《休閒》(2010),亦展現牆上,觀之令人低回不已。
吳冠中筆下的都市
第四部分,是「吳冠中筆下的都市」。吳冠中在80年代再踏足香港後,曾陸續到過歐洲、美國、日本、印度等多個國家。作品如《富士山下櫻花色》(1993),清新可喜;而《英國鄉村民居(二)》(1992),亦拙樸可愛。
他繪畫過不少都市景觀,吸引並激發他創作的,是大都會稠密、喧鬧的質感。突出例子如《都市之夜》(1997)和《都市之網(一)》(2000),他以橫直交錯的濃墨粗筆分割畫面,再加上鮮明的色點色塊,繪出「天旋地轉的海市蜃樓」。他又以油彩色塊,呈現繁華都會的五光十色,如《奧斯陸之夜》(1994)、《繽紛》(1994)等。香港這個地方,對他別具吸引力,「中西結合的特色引起我作畫的興趣。」
正如司徒館長所說,過往曾有論者,曾以「不中不西」來形容吳冠中,但時至今日,已有定論,吳冠中以其繪畫和理論,建構了溝通中西的橋樑,游走於蒙特利安、康丁斯基、八大山人、石濤等人之間,他「又中又西」的創作和思想,已被中外藝壇所肯定,他既繼承傳統,又走向現代,開闢了另一條道路。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吳為山為吳冠中所作的塑像《真的猛士》。這是根據當年吳冠中在藝術館面對維港寫生的場景而創作的,好像一個立體的素描。據吳為山析述,這個塑像的創作,「立意在『猛士』和『詩人』上」──「猛士」呈現了無畏的氣概,他手執刮刀,馳騁於畫面;「詩人」則反映了他胸中的詩情。中西共融、剛柔兼備,正好是吳冠中藝術之路的寫照。
訪司徒元傑館長,談「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