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會有人問我:「讀歷史有什麼用?」在一般情況下,我會直截了當地回答:「沒有用。」因為大部分人這樣問的言下之意是:讀歷史不能賺錢,不能填飽肚子,所以讀歷史沒有用。如此看來,不但讀歷史沒有用,讀任何人文學科都沒有用,只有職業導向的學科才有用。當然,讀歷史可以說是無用之用,實乃大用。有不少人認為,歷史是一種既繁複又冗長的東西,除了記載諸多人名地名、朝代更替外,別無其他意義。其實,這是對歷史的誤解,是大錯特錯的。
歷史是人類實踐的紀錄
如果讀歷史只是記誦一些人名地名、朝代先後等資料,那確實沒有什麼用,如今科技發達,只要在網上查一下,這些資料唾手可得。如果死背這些資料,那是死讀書,如果讀完歷史反而令人愈讀愈守舊,那是讀書不得其法,叫食古不化。話又說回來,網上資料固然唾手可得,但在人人都可以發布資訊的時代,網上充斥着大量虛假失實、似是而非的資訊。若對歷史缺乏基礎知識,確實容易受到錯誤資訊的誤導。更何況,掌握真實的資料只是認識歷史的起點,只有對零碎的資料加以綜合分析,通過現象看本質,才能洞悉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形成較有系統的歷史觀。
其實,時代在變,環境在變,科技發展一日千里,但古往今來人性幾乎沒有多少變化,人類既有團結互助、捨己為人的高貴品質,也有好逸惡勞、趨利避害的自私基因。人性的善與惡,美與醜都是人類社會的永恆課題。人對客觀世界的正確認識是怎樣形成的?毫無疑問,是從社會實踐中得來的。人類從不斷實踐中獲得經驗,繼而從經驗中吸取教訓,完成從感性到理性認識的飛躍,形成理論,從而指導更偉大的實踐。
歷史是什麼?歷史就是人類實踐的紀錄,是人類行為的總和。它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一個崇尚物質享受的商業社會裏,人們往往會容易變得急功近利,對於人文精神的價值認識不足。
讀懂歷史 也就讀懂人性
《禮記·學記》說︰「雖有嘉餚,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人們之所以不喜歡讀歷史,是因為不明白歷史的功能,自然不會意識到學習歷史對他們有何好處,與他們的生活有何關係。其實,讀懂歷史,也就讀懂人性,讀懂人性,那辦起事來,就事半功倍了。
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歷史的價值。中國的史籍之多,誠如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所說「二十四史,兩通鑑,九通,五紀事本末,乃至其他別史、雜史等,都計不下數萬卷,幼童習焉,白首而不能殫」,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由此可見中國人對修史是何等重視了。孔子作《春秋》,是為了褒善貶惡;司馬遷作《史記》,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在過去,皇帝非常重視讀史,司馬光和他的助手們花了19年時間,不辭辛勞,苦心孤詣撰寫《資治通鑑》,就是希望此書能讓皇帝「鑑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即借鑑前朝的興盛和衰落,考察當代政治的得失,嘉獎善事,懲處惡行,堅持真理,捨棄錯誤,如此就足以發揚古代的盛德,達到前所未有的治理水平,令四海的百姓都能享受幸福。
宋神宗以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命名為《資治通鑑》。可惜哲宗、徽宗和欽宗都未能做到以史為鑑,結果在《資治通鑑》面世42年之後,金兵南下,攻佔開封,徽、欽二帝淪為俘虜,北宋滅亡,「四海群生」不但未能享福,反而遭受深重的苦難。但《資治通鑑》並未因北宋滅亡而喪失其價值,反而愈來愈為後世執政者所重視。
歷史是連續發展的有機體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在其名著《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History:Its’ Theory and Practice)中說「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Every true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過去的歷史並未死去,過去就活在現在,歷史與生活息息相關。歷史是由一連串前因後果不斷積累所構成的,它是連續發展的有機體,要認識現實,就不能割斷歷史。
英國歷史學家卡爾(Edward Hallett Carr)在《歷史是什麼》(What is History?)一書中說「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My first answer therefore to the question, what is history? It is a continuous process of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historian and his facts, an unending dialogue between the present and the past.)。讀歷史能夠幫助人們透視過去,認識現在,展望未來,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即使在沒有皇帝的時代,中國的政治領袖都在日理萬機之餘閱讀歷史。孫中山如此,蔣介石如此,毛澤東更是如此。毛不但通讀《二十四史》,而且讀了17次《資治通鑑》,可見讀歷史是很實用旳。因此,問「讀歷史有什麼用」就如同問「獲得智慧有什麼用」。當我遇到類似的問題時,除了回答沒有用之外,也很難讓提問者明白智慧有什麼用,這叫夏蟲不可語冰。
速食文化盛行 更顯習史精神寶貴
起碼對我來說,讀歷史令我頭腦比較冷靜和清醒,不會人云亦云,不會將複雜的人和事簡化為非黑即白。在一個崇尚即食麵文化的時代,人們沒有耐性靜下心來多讀書,尤其多讀不同觀點,不同立場的書,往往習慣跳過用自己旳頭腦分析和思考的過程,直接得到答案。讀歷史的好處就是讓我們懂得換位思考,不會只從自己的角度觀察事物,從而使我們更有同理心,養成開放的胸襟與包容的精神。
例如秦始皇是不是暴君?如果是暴君,那他的政策一定是糟糕透頂,乏善足陳的。但研究歷史的人就會想得全面一些。因為壞人也會做好事,即使他的動機是自私的,但其行事的結果可以是對大眾有益旳。如秦始皇廢封建,行郡縣,其目的是為了強化君主集權專制,純為一姓之私,但郡縣制比封建制進步得多。地方官由中央量才委派,總比諸侯世襲的素質有保證,而且分封制容易造成諸侯割據,戰亂不休,生靈塗炭。因此,對老百姓來說,郡縣制比封建制好得多。
誠如王夫之《讀通鑑論》所言:「於此數諸侯王哉?於是分國而為郡縣擇人以尹之。郡縣之法,已在秦先。秦之所滅者六國耳,非盡滅三代之所封也。則分之為郡,分之為縣,俾才可長民者皆居民上以盡其才,而治民之紀,亦何為而非天下之公乎?」「若夫國祚之不長,為一姓言也,非公義也。秦之所以獲罪於萬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孫以長存,又豈天下之大公哉!」
因此,若將統治者的施政得失純粹歸於其個人品質,即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不是歷史學家的思維方式。我們處在一個訊息爆炸,風雲變幻,生活節奏急速的時代,讀歷史至少可以讓我們靜觀時局,處變不驚。誠如王家範教授所言:
假如說哲學使人聰明,文學催人產生激情,那麼史學則教人冷峻。什麼叫「歷史感」?歷史感就是一種大時間感。胸中有了大時間格局,就能像斯賓諾沙說的:「不笑,不悲,也不怨,只是為了理解。」歷史的時間單元不同於生理時間,它往往以百年、千年為一單元。且看世界上較早實現現代化的國家,成就今天令人羨慕的績效,至少也花費了400、500年。
100年,只相當於一個百歲老人的生命時間,在歷史的長河中只算得上一小段。有了這種宏觀的大時間觀,盡可以坦蕩蕩地看待過去百年的跌宕起伏,一局大戲才演了一半,好戲正在後頭。社會變革是一種不隨意認同於主觀設計的自然創造物,它有它自己的軌道,重要的是不要中斷,更不能倒退。
作者簡介:
馮天樂,台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香港浸會大學中國文學、語言及文化文學碩士(優異)、香港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文化研究院「燦爛的中國文明」專題作者、香港電台節目《講東講西》客席主持、《協進之聲》編委。馮博士曾主持香港電台節目《中國點點點:閱讀中國》、新城電台節目《大中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