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鍾玲的作品久矣,從《赤足在草地上》開始,那時,我還在唸大學。
真正認識鍾玲教授,是因為工作關係,那時,她在香港浸會大學當文學院院長。
在浸大9年,鍾玲籌辦了不少文學活動,如「獅子山詩歌朗誦會」、「國際作家工作坊」、「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等。她致力於不同的層面提倡文藝創作,又曾參與語文、文學教師的培訓工作,對香港文學的發展帶來正面影響。
訪問她那天早上,第六屆「紅樓夢獎」剛揭曉,得獎作品是閻連科的《日熄》。
鍾玲是「紅樓夢獎」的創辦人,她在2012年退休後,一年後便到了澳門大學當書院院長。這次回港,主要是担任紅樓夢獎的決審,趁這個機會,我訪問了她,話題打開,就從「紅樓夢獎」說起,談得最多的,是她這幾年走進書院的工作,還有她創作的極短篇。
紅樓夢獎
鍾玲八十年代曾在香港大學任教,2003年應浸會大學邀請再度來港,擔任文學院院長及講座教授。到浸大之前,她曾在台灣中山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和高雄大學任教務長。
「我從沒想過,香港的大學,有這麼大的空間和發展機會。」在大學推動文學創作,一直是鍾玲的心願。
「靠着有心人的捐款,我辦起了『國際作家工作坊』和『紅樓夢獎』」。獎項以《紅樓夢》命名,希望每兩年在當代華文小說當中找到一部經典級的小說。」
「紅樓夢獎」已辦至第六屆,上一屆的獲獎者是香港的黃碧雲,得獎作品《烈佬傳》,小說以香港方言粵語寫成。
「小說雖然讀起來比較吃力,我卻十分欣賞。王安憶認為要保持文學的地方特色,須靠方言,她非常佩服黃碧雲嘗試的勇氣。此外,黃子平也贊成用粵語寫作。」
粵語寫作固然是小說的一大特色,不過,她更欣賞的是黃碧雲在此小說中的突破,一反以前作品中的張揚,以極其收斂、簡約的風格,描繪香港最底層、最邊緣的一群人,鮮活地描繪出一個與自己迴異的世界。
「閻連科的《日熄》也是突破之作。」鍾玲如是說。
有別於閻連科以前的作品,如《四書》、《炸裂志》,《日熄》沒有明顯的政治諷刺,內容回歸到對個人和人本身靈魂的關注,可說是一部探討人性的小說,帶有卡夫卡式的怪異。故事發生在一個晚上,小村莊裏的村民集體夢遊,有人趁機搶劫、也有人心存善念,犧牲自己去救人……
小說以一個14歲的鄉鎮少年為主角,透過夢遊者的語調道出虛構的「世界黑夜」,暗喻紛亂的現代中國社會,人人彷如夢遊患者,世界徹底失去了秩序,如何讓人們回歸現實,找尋新的生存價值,是小說主要探究的核心。
據說,寫作這部長篇小說,對閻連科來說,挑戰極大,小說修改了至少十次以上,而他因寫作關係,頸椎、腰椎都受了傷。
國際作家工作坊
至於國際作家工作坊,原是「吳清輝校長主動提出來的計畫」。
每年舉辦的國際作家工作坊,「把內地、台灣和外國的重量級作家帶到香港,形成了一個很好的國際交流平台」。
工作坊每年舉辦兩次活動。在春天,邀請一位華文作家為「駐校作家」,曾獲邀的作家包括陳映真、瘂弦、黃春明、駱以軍、閻連科等,都是重量級人物,為香港的文藝愛好者、學生,帶來了交流、學習的機會。
「2004年,我們原本邀請的是黃春明,是吳清輝校長建議的,他極欣賞黃春明的小說,對他的作品評價很高。不過,後來黃春明因喪子之痛推辭了,於是改請了陳映真……」談起往事,鍾玲不無感慨。
5年後,黃春明終於來了。他主持的小說創作工作坊,筆者也參加了。
被譽為鄉土作家的黃春明,他的作品「觸動了我們的眼淚,也為我們帶來微笑」。在課堂上,他談及他的啟蒙老師、閱讀經驗、生活體驗,還有他一直的堅持──「為人生而藝術」。他的熱誠、懇切,還有天真,活脫脫就像他小說筆下的人物。
至秋天,工作坊擬定不同的主題,邀請五至九位不同國籍的作家擔任「訪問作家」。第一年是「後殖民地英語國家的作家」,作家來自南非、馬來西亞、印度……
鍾玲印象最深刻的,是2005那一年,主題「瞭解伊斯蘭世界及其作家」,參與的作家多是穆斯林,來自伊朗、巴基斯坦等地。
「他們的思想比較自由開放,我還帶着這班作家到北京去,到當地的大學交流。」提及往事,鍾玲臉上流露出滿足的微笑。
走進書院
2012年,她自浸大退休後,回到台灣,豈料,2013年,她得到澳門大學程海東副校長的邀請,到澳大當書院院長。
從台灣到美國,再到香港,曾遊走於不同的大學,本來已決定退休,為何又選擇走進澳門大學的校門呢?
「我早就認識澳大的程海東副校長,他曾任東海大學校長,積極推動博雅教育,我很佩服他的教育熱忱,也非常認同他的『書院理念』。透過住宿式書院推動博雅教育,可以培養更多優秀的通才。」
鍾玲在學術界多年,在大學兼任行政教學工作,但「我從未站在真正的前線,走進年輕人的世界。」在澳門大學,每個書院院長都有充分發揮的機會,可以建立書院自己的風格。這是吸引她走進了書院的主要原因。
鍾玲認為,各地的大學為了爭取世界排名,資源大多投進學術上的競爭,因而忽略了學生的人格教育。教師為了爭取研究經費,為了在一流期刊上發表論文,對本科生付出的精力減少了,學生得不到老師的身教。
她強調「在大學,人格教育是極需加強的一環。」
推動學生的人格教育,是她的目標;培養對社會有承擔,富有人文素養的學生,是她的理想。
「我覺得大學4年是個很好的機會,在年輕人的人格形成的最後階段,教會他們如何與人相處,如何關懷和付出,讓他們在人生路上,能朝着正面、有意義的方向往前走。」
在4年內,怎樣令一個大學生成熟起來?當了3年的書院院長,面對着500個學生,她的團隊,包括副院長、導師,還有高年級生擔任的小老師。她期望書院像家一樣,帶給學生關懷和溫情;同時也會舉辦一些中國文化、歷史、文學、電影的工作坊和演講等活動,讓學生成為有文化教養,有責任感、有愛心、有遠見的人。
書院舉辦的活動很多元化,不少活動,都由學生參與策畫執行,讓學生學習學術以外的東西,訓練他們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領導的能力,例如「院生會領導力訓練營」。
當然,少不了與文學有關的活動,如「澳門香港詩歌朗誦會」,此外,她也請來了王安憶、閻連科等作家演講、主持創作工作坊等。
有些小組活動很生活化,也帶有文化教育意義,由小老師負責籌辦,如「弄『葡撻』」、「放風箏」,吸引不少學生參加。
應邀到訪的學者中,令她印象至為深刻的,是李焯芬教授。李教授是水利工程專家,但他在中學時,卻很喜歡閱讀和寫作。他讀了不少三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了解到旱災、水災給老百姓帶來的苦難,所以立志要去唸水利工程,以期紓解民困。李教授的分享,給學生們帶來很好的啟發,學生從他個人的生活經驗中,可以學習到如何規劃人生。
這正體現了書院培養學生「全人教育」的方向。
這年的母親節,鍾玲收到學生送來的「心意卡」,這份意料之外的禮物,給她帶來驚喜,也給她的工作,帶來一份肯定。
極短篇創作
談到創作,鍾玲自言「在浸大9年,全心全意應付院長職務,長篇小說、散文固然無時間寫,甚至短篇、微型小說也未曾寫過,只寫了幾首詩,偶爾還會寫點短篇散文。」詩集《霧在登山》便是那個時期的作品。
她從浸大退休後,回到台灣,打算全面投入創作。誰料,半年不到 ,2013年初,她又得到嶺南大學的邀請,回到香港,擔任賽馬會傑出現代文學訪問教授。同年8月,她走馬上任,到澳門大學當書院院長。於是,她原先的創作大計又得暫停。
這幾年間,她的工作壓力沒那麼大,於是又開始創作極短篇小說,她每月都會寫一篇1500字的極短篇,分別刊於香港《大公報》和台灣《聯合報》的副刊上。她習慣早起,一般早上6點起床,寫作一個半小時左右,然後才開始工作。每月一篇,已發表了30多篇作品。
創作源於生活。鍾玲寫的小說,也扣緊她的生活。
「我會用親自去過的地方做場景,來發展故事,加上自己的一些感受……」她往往會用個人的經歷和感受,構想故事情節,然後寫成小說。
鍾玲信奉佛教,她喜愛研究古玉、也喜歡遠足。她的作品之中,有僧人的故事、登山的故事,還有,她最擅長的「靈異」故事。
「我有『第六感』,也相信『潛意識』……」。小說《忠魂》,透過她在嶽麓山上的經歷,寫出了抗日戰爭時期,在湖南陣亡將士的事跡,筆下的「靈怪氣息」,讀來真的會教人「驟生寒意」。
在《安樂登山》,本來想登山尋死的俞安樂,最後竟愛上爬山,重覓生命的意義。虛構的人物,真實的場景,交織成這樣的一個小故事,道出生命裏陽光的一面,帶出正面的信息,令人讀後,也會反思自己的人生。
以前在香港,圍繞在她身旁,有不少文友,常定期聚會,一起談文論詩。幾個月前,一班朋友到澳大去探望她,在她宿舍的客廳中,她也主持了一個小型朗誦會。有詩友唸詩,她唸出了自己的一篇新作《思慕》,小說透過擁有陰陽眼,能感應鬼異的妹妹,寫出了姐姐身邊一個追求者的故事,這個年輕人被拒,卻因急病去世,姐姐追悔莫及……。這個故事的靈感,源於她自己在大學時的經歷。
她筆下的親情、友情、愛情,固然教人共鳴,她的創作也帶出了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創作不單要感動人,也要令人有所感悟……」鍾玲微笑着,道出心聲。
寫作計劃
2012年9月,退休後的鍾玲,回到高雄的老家,計劃創作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人與動物的故事。
「我在港大教書最後的一年,養了一頭狗,後來還把牠帶回高雄一起生活,那是一頭斑點狗,12歲時才離世。」怪不得她有這樣的寫作計劃。
「小說剛開了個頭,大約寫了2、3萬字,便擱置下來。」
看來,鍾玲教授要正式退下前線後,才有時間去完成的她的長篇小說,讀者可能要繼續耐心等待了。
原刊於《城市文藝》第85期,2016年10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補誌:
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於2005年創辦「紅樓夢獎」,每兩年一度選出一本傑出長篇小說為首獎作品。第七屆「紅樓夢獎」首獎,由內地作家劉慶以《唇典》奪得。小說描寫東北滿族烏拉雅人,如何在動亂世界中掙扎求存,可說是口耳相傳時代留下的經典。頒獎禮已於2018年9月20日舉行。
鍾玲教授是「紅樓夢獎」的創辦人,她在2012年自香港浸會大學退休,其後便到澳門大學當鄭裕彤書院院長。至今年3月,因患上骨刺,她又退下來,回到台灣高雄的老家養病。
這天,她站在頒獎台上致辭,神釆飛揚,不禁想起兩年前的專訪,我們就是從「紅樓夢獎」說起……
頒獎禮結束後,跟鍾教授聊起來,經數月治療後,她已逐漸康復。
鍾玲教授學佛近20年,至今仍創作不輟,她近年寫作的極短篇,題材大多與佛教有關,作品現刊於《溫暖人間》佛教雙周刊。
2018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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