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的啟示

學歷成為了政治光譜內的最重要因素,政治逐漸發展成高學歷的少數與低學歷的多數的對壘,這一點在美國與類似的西方民主國家皆然。

美國總統大選總算塵埃落定,但人們卻高興不起來,皆因他們終於意識到特朗普4年前的勝利根本不是僥倖,而特朗普主義將會作為一種主流思想繼續在美國活躍下去——得票超過7300萬的特朗普,是繼今次勝選的拜登之後,美國史上得票第二多的人,反映出美國積弊深重,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多重的社會矛盾與體制積弊,透過選舉和政治分裂一併爆發,同時折射出特朗普這種反體制民粹主義背後的「正當性」與「合理性」。

民主黨才是建制派

筆者相信不少港人也有一種「共和黨代表建制,民主黨則是反建制」的印象,因為長久以來商界和外交精英都傾向支持共和黨,而民主黨較受非精英白人工人與少數族裔歡迎,可是今天這已變成了一個美麗的誤會:今次大選中所出現的城郊分野——民主黨支配城市,共和黨以鄉郊票與之分庭抗禮——恰恰顯示出民主黨的基本盤已逐漸單一化,變成居於城市的高學歷白人精英,相反特朗普卻逐漸被黑人及拉丁裔所接受,兩黨的定位與立場已出現了重大逆轉。

事實上,在2018年的中期選舉後,全美最富裕的50個國會選區中, 41個都為民主黨所控制。而從2010 至2018 年,共和黨選民中有大學學位的白人從40%下跌到29%,同時沒有大學學位的白人由50%上升至59%,這趨勢當然與特朗普當政有直接關係。此外,以往民主黨支持貿易保護政策與共和黨長年支持自由貿易的立場,近年亦完全逆轉和互換,令低學歷白人轉而支持共和黨,高學歷白人專業人士則愈加偏好民主黨。簡單來說,學歷成為了政治光譜內的最重要因素,政治逐漸發展成高學歷的少數與低學歷的多數的對壘,這一點在美國與類似的西方民主國家皆然。

少數派精英執政的危險性

大家可能會問,高學歷的少數如何取得多數從而執政呢?根據2015 年美國政治科學家Lee Drutman的研究——他只用了對新移民和社會保障的態度這兩條軸線,便扼要地重新繪製出美國選民的分布狀况:他計算出民粹主義者(即支持維持或提高社會保障,同時支持維持或減少新移民的人士)佔選民的40.3%;自由派或進步派(即支持維持或提高社會保障和新移民的人士)佔32.9% ;溫和派(即希望社會保障和新移民政策維持不變的人士)佔20.5%;另外支持減少社會保障和新移民的人士的商界保守派(3.8%)及政治保守派(2.4%)合共只佔6.2%。

令人驚訝的是,新興且佔四成選民的民粹主義者,原來在特朗普崛起以前是沒有黨派代表他們的。相反,白人城市精英加上新移民與少數族裔,在民主黨的非經濟性身分政治的旗幟之下,卻能夠達至長期執政,而且民主黨歡迎新移民的政策亦有助增加其選民基礎,長遠有望為它帶來永續執政的可能性,反正新移民怎樣也不會危及白人城市精英的飯碗。

終止傳統精英的「無差別」統治

然而亦正因為這樣,民主黨變得與民眾脫節,踐踏他人的利益及侵佔資源,無視自由貿易與新移民對低下階層的影響,因而開始不被少數族裔所尊重。正是大批選民的利益與價值被置之不理,才導致民粹主義在西方社會崛起,民粹領袖才得以迅速填補了這個真空,繼而向傳統統治精英叫板奪權。

在美國,有一種說法是從1981至2013年,沒有一年不是由一位布殊或克林頓家族成員出任總統、副總統或國務卿的,美國以至世界都被這兩個家族搞得天翻地覆。這說法聽起來雖然有趣,但對於美國低下階層而言,卻是悲哀但真實,造成了對精英的無窮憤恨。特朗普在2016年分別在總統初選中打敗了小布殊的弟弟傑布布殊(Jeb Bush),在大選中擊敗了希拉里(克林頓),反映出眾多選民對這種接近三分之一世紀的「無差別」統治感到深惡痛絕,誓要踢走這班傳統統治精英。

無奈「成也民粹,敗也民粹」,民粹主義本質上就是反動的——民粹主義者只能夠反應性地反對這群建制精英,而無法訂立一套富建設性的綱領,因此民粹主義充其量只是一種反文化(counterculture),而不能成為能取代舊建制的反建制(counterestablishment),令這場特朗普風暴只能以一種反革命(counterrevolution)的形式,供後人憑弔。

直視問題核心 不再含糊掩飾

原本形勢大好的拜登,最終只能險勝,並流失了大量少數族裔選票,他與民主黨當然心知不妙,幸虧這次藉反特朗普撿到了一個方便的口號,掩蓋了眾多問題,所以當選後拜登已不敢再托大,在他的過渡團隊網頁中,他列出了他的四大優先——疫情、經濟復蘇、種族平等及氣候變化,當中無一不觸及經濟範疇,就連對氣候變化的重視也是為工人創造新職位。他同時提倡「美國製造」,致力恢復美國製造業和工業,切實地吸收了相當部分屬特朗普的主張,可見他深知道經濟不平等就是民主黨死穴,也是之前特朗普的致勝關鍵。

建制對民粹主義的反應和態度,對社會往後的走向舉足輕重:建制通常只有兩個選擇——吸收或壓制,後者當然遠較前者簡單,只消將民粹主義者邊緣化,再以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隨便扣幾個帽子妖魔化一下就可以了,但如此民粹主義日後必定死灰復燃。但拜登所採取的是反省與吸收的辦法,對統治精英自己所造成的問題不再含糊掩飾,並主動踏上和解、團結與癒合的道路,促成制度的自我革新。

香港政治亦正進入新階段

目前香港政治亦正進入一個新階段,當權者對於近年的政治風波,究竟是只採取引蛇出洞、關門打狗的做法,抑或是主動吸納民眾的不滿聲音,改變由少數派傳統精英執政的局面,促成制度的改革與完善,將大幅影響香港與國家今後的走向。此外也絕不能輕視貿易(或全球化)與新移民對社會及政治的影響,大部分西方民主國家其實也是栽在這兩個問題手裏。美國統治精英對待這場特朗普民粹風暴的態度和做法,相信已給予世人一個示範和啟示。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袁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