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社會中有沒有種族歧視?

要贏得尊重,先要自己強大,而不是一味去討好,陷入在自尋煩惱裏。你要是把自己處在一個弱勢位置,被對方傷害到了,那對方就贏了。

之前我收到了一位聽眾給我發來的留言,他問我,我在美國怎麼能一直有文化自信而不被美國的強勢文化打倒?我覺得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我是90年代初去的美國,那時候中國還不像現在經濟這麼強大,我的心智也不是很成熟,但是我認為我從小所受的中國古典文化藝術教育給了我很多自信。

這個世界有很多輪迴,這種輪迴造成了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這和家庭的傳承及教育有很大的關係,我的家庭中有西安與杭州的血液,而唐宋這兩個朝代的文化我很喜歡。我大概在7歲的時候,就開始讀李清照的作品,買了她的書。再加上從小在北京這個文化中心長大,讓我得以有機會認識一些文化大咖,他們都是有思想也有閱歷的知識分子。

爸爸媽媽從小讓我和我姐姐們學習傳統的琴棋書畫,我是小學開始學工筆畫,初中開始學古琴、高中學古箏。現在我還喜歡箜篌,尺八、塤,也喜歡王淑暉,她將西方的繪畫經驗合理地吸收,呈現獨具一格的中國式的古典審美情趣,可以說是中國當代工筆重彩畫的一代宗師。我的大姐喜歡古典文學,研究納蘭性德與《紅樓夢》,她大學在中國戲曲學院就讀。《紅樓夢》大家都耳熟能詳了,納蘭性德就是寫出那句著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清詞三大家之一。我的二姐王菲則在古琴界有造詣,她是北美古琴社的社長,同時也曾在伯克利和史丹佛大學教授過民族音樂學。總而言之,正因為從小接觸傳統文化,所以中國古代文化在我們小時候就留下了很深的烙印,至今仍流淌在血液中。

沒有因為生存就改變自己

到了美國,我們自然是希望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承認,尤其在年輕的時候,這種願望尤為強烈。但我覺得美國化的本質是讓人融匯東西文化,是讓自己更完整的過程。中國古典哲學講「陰陽」,中國和美國就好比是陰陽的兩極,融會貫通就會更完整。所以,這並不意味着你需要為此放棄過去的愛好、激情和中國文化的尊嚴。

有人說到了美國就要去學會計或者電腦,這樣才能在美國生存,從而留在美國。但我想,我到美國來不是為了生存的,我是為了學我喜歡的一些人文的東西。也有人認為我學了文學,就不太能找到一個好工作,一方面是覺得我沒有像美國人那樣了解美國社會,另一方面覺得我大學才來美國,我的英語肯定存在一些口音,這樣我是做不出什麼成績的。對我說這些話的人,他們多多少少都有文化上的不自信和自卑感,不過他們對我的抨擊沒有打擊到我。因為很多人即使英語很好,但沒有什麼內涵,仍然是沒有用的。語言只是一個表達工具,而人和人之間的交流還是以內容為主。這也是我為什麼當年在北京二中讀高中的時候,學習最好的同學都去考外交學院的外語專業而我沒有去的原因。我是我們班裏屈指可數的幾個學文史專業的。

當時,學文學、法律或者新聞是我的計劃,因為我覺得學英語不算是一技之長,語言不是最重要的,一個人的價值體系才是最重要的。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判斷是正確的。所以,雖然我英文有口音,我還是可以去美國國務院做翻譯。即使我大學才到美國,我在大學第一節作文課上寫的文章在七年之後由美國最大的出版社變成小說出版。我的英文寫作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被美國最大的出版社青睞,和它的內容是分不開的。英文寫作有時候非常難,英語畢竟不是母語,有時候為了想一個合適的詞,我可能要思考一到兩個星期。再加上我沒有像其他嫁了美國丈夫的人那樣,可以在英語上獲得來自丈夫的幫助,我主要就是通過自己查字典的方式來寫作。但是讀了我的第一本英文小說的美國人都說,關於安妮英語是第二語言的現實我們都忽略不計,因為她的英文真的太好了。

其實對我來說,寫比說容易。熱愛文學和熱愛新聞對我來說在中國和在美國都是一樣的,我沒有因為生存就改變自己。

到了美國,我們自然是希望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承認,尤其在年輕的時候,這種願望尤為強烈。(Pixabay)
到了美國,我們自然是希望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承認,尤其在年輕的時候,這種願望尤為強烈。(Pixabay)

最恥辱的一句話

我和很多英文比我強的ABC(在美國出生的華裔)打交道時,他們常會有遇到一些矛盾或者文化困惑的時候。我曾經經歷過一次吵架,當時這個中國面孔的人,是在中國上完小學後來到了美國,他對我說:「滾回中國去。」那是我整個美國經歷中最痛苦的一天,也是我聽到的最恥辱的一句話,因為這是來自我的同胞,他本來是會說中文的,但他日常只說英文,可他在罵人的時候卻中文英文一起說,那種感覺很難形容,我當時就在想:「這是一個壞的例子,他把兩國最不好的東西都學到了,而我要學習兩國最好的東西,我要把兩邊的優勢都能體現出來。」

其實,現在再回憶起那位男生的事情,已經可以淡然面對了。小時候我在北京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來自世界各地,五湖四海的朋友,他們來自英國,日本,越南,美國等等。當我到了美國後發現,很多中國人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中國人,會說中文也不願意說。

有一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當時是去訪問高中,我看到一個高中生,把一個鉛筆抵在自己的鼻子上,說「你看,我們亞洲人的鼻子多扁。」以此博周圍同學一笑。我認為這種失去尊嚴來求得融入美國社會的行為,和我在北京的生活形成一個很大的反差,對我是一種當頭棒喝。我想,如果不來美國,我可能不會知道什麼是逆境,而這種從頭再來的逆境正好會成為我更加發奮的理由。有時候,人不能總生活在優越感中,還是需要生活的錘煉。這其實是一個很小的逆境,但卻給了我很多思考。

那麼也會有很多人問我,美國社會中有沒有種族歧視?當我在伯克利大學念書時,種族歧視相對少一些,大學裏的文化政治經濟氛圍可以說是對東方,或者說對整個亞洲最友好的地方。我們的學校有非常大的東亞圖書館,還有專門的中國圖書館,裏面有很多文革的資料,在那裏關心和想了解中國的人很多,班裏有一位同學是議員的女兒,整天追着我想和我交朋友,想了解中國。所以,可以說歧視是很少的,但是我還是有遇到過,就是我大學宿舍的一位白人女生。

她來自美國一個非常小的州,是從一個沒有見過很多世面的家庭中走出來的。她會處處將她對我的不喜歡表現出來。她和我成為室友完全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沒有任何友情存在,因為我們都是大三的學生,我們的分數都很高,這樣我們的分數加起來可以選更好的屋子。她對中國沒有任何興趣,同住了這麼久,她沒有一次向我問起中國的情況。她總是提起她的朋友,而我也只是聽了幾次她和父母的對話,但每次也都是在吵架。比如有一次,她和她的父母因為隱形眼鏡的費用起了爭執,她的父母堅持不支付隱形眼鏡的費用,她則搬出了法律條令來要求父母支付。我們的水電費,她每次都寫在一個小黑板上,從來不和我主動說話。遇到這樣的情況,如果我們自己稍微敏感一些,就會把這些行為聯繫到種族歧視上,但換個角度看,她其實是對我們的文化不熟悉,她不知道怎麼和我交流。當時的我並不像現在這樣自信,你不主動的時候我就主動上前,我還做不到。我只覺得她對我們中國人有偏見,我要制止她。

要贏得尊重 先要自己強大

我們的宿舍在伯克利的北部,是一個公社改的,大約住了60-70個女生。我當時在宿舍裏舉辦了一個「中國元素」的派對,並且在我們的食堂張貼了海報廣而告之,希望大家可以穿着中國風格的服裝去參加派對,參觀關於中國的展覽,體驗在中國的生活。出於大家可能對中國不是很感興趣的擔心,我準備了很多禮物,比如景泰藍的戒指、檀香扇等等,以很便宜的價錢半送半賣的形式來吸引大家。果然,有很多人蜂擁而至,要來我的宿舍參觀,我甚至有點忙不過來。當時學校裏也有很多來自Chinatown(唐人街),或是當年從廣東移民來的人,他們也沒有見過這些中國傳統的小禮物,非常新奇。像我在貴州買的織錦製品的小花包、小書包和一些蠟染製品,她們都非常喜歡。所以每天都有人來找我,找不到我的時候,就會去和我的舍友預約。而我的舍友就扮演了一個類似秘書的傳聲筒角色,她每天不得不告訴我有很多人來找我,要預約參加派對的時間。心理學上有一個詞叫做peer pressure(同輩壓力),就是別人的行為會影響你。她看到有這麼多人來找我,她對我的態度也慢慢發生了改變。

所以說,要贏得尊重,先要自己強大,而不是一味去討好,陷入在自尋煩惱裏。你要是把自己處在一個弱勢位置,被對方傷害到了,那對方就贏了。所以在海外生活中,大家要學會就事論事,不要輕易就聯想到種族歧視。其實即使在中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不同省份和城市之間,都有可能有一些偏見。在一個種族非常雜居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冷淡或者冷漠,或者出現矛盾,不一定都要歸咎於種族的問題。

人和人之間都是相近的,所謂物以類聚。如果你本身是一個有趣可愛的人,你自然會非常受歡迎。即使你不是很受歡迎,那也沒關係,因為在任何一個文化裏,優秀的人或多或少會遭到別人的嫉妒,他們會有很強的孤獨感,但他們對此並不在意,而是一直堅持自己,這種人是非常令人尊敬的。所以有沒有朋友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對自己有一種信念,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甚至於自己恨自己。

中國的文化裏有一個缺點,就是會「自恨」,這一點美國人做得很好。我移民德州後遇到的一些美國老太太,她們也沒有去過其他國家,對外面的世界並不了解,她們也沒有很多知識,但是她們對自己,包括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並且很自信,說話理直氣壯。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一種「無知者無畏」,但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反觀我們的文化,喜歡挑刺,追求完美,總是妄自菲薄,這是我們自身文化裏一種很大的缺點,所以美國的文化對我們來說是一種互補。在美國待過以後,能提升我們的自信,這也是一種能力。

王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