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魂眼中的現代主義思潮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中)

六七暴動之後,已很難招收社員了,幾個因素加起來,包括你所說的報刊轉變方針,文社可以發表的園地便日漸萎縮。

中國學生周報
中國學生周報

青年文社因六七暴動衰落?

吳:若是如此,容我岔開一下,你的書裏討論了很多六七暴動對文社衰落的影響,但你亦提到,文社的生命期亦已到了尾聲。

羈:其實兩個原因也有。

吳:會否《星島日報》的編輯換人或者編輯方針轉變也是個影響?六七之後會否影響報紙立場,而文社的氛圍亦漸減退?

羈:也可以這樣說。不過坦白說,我沒有做資料搜集。《星島》之後仍有出版「青年園地」,卻同時增加了一些給大學生的版面,如「大學文藝」等。(我也曾投稿那兒呢!)這樣既分薄了稿源,亦影響了投稿學生的取向。例如我,六七年已入大學,脫離了投稿「學生/青年園地」那種心態;加上暴動,後繼乏人,而學校及家長也不會再放任孩子。你知道嗎?當年我們是可以登報徵求社友的,我和許定銘也是這樣認識的(至於也斯卻是經由同學介紹認識的)。但六七暴動之後,相信已很難如此招收社員了。幾個因素加起來,包括你所說的報刊轉變方針,文社可以發表的園地便日漸萎縮。

吳:那就不是階段性的問題,而是青年工作的轉型,教育生活的改變。我們這新一代的媒體人很難想像,利用媒體,尤其報紙,可以刊登一些徵求社友、與文友聯絡,甚至一些文社的尋人啟事(如許定銘公開尋找你那類啟事),更難以想像這些現在屬於收費的分類廣告,當時可以用投稿方式刊登,發表社際消息又不用收費。現在的媒體是商業化運作,需要賺錢;此外,很難想像如此輕易地把個人住址這些私隱資料公開,這是很不安全的。

羈:那時候沒有私隱的概念。

吳:當時認為沒有問題,但六七以後就會對公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有所保留。

羈:基本上,我想家長也有這種顧慮。回想起來,我們當年實在真個不知天高地厚,記得我們《文秀》曾在《星島日報》登了一個廣告,公開徵友,只要提交一篇文章,經我們審閱就可以,當時是把某個社友的住址當社址一併刊登出來的。

吳:當時不止你的,也有不少文社以住址作會址並予以公開;較有錢的,就會開一個郵政信箱,但比例不多。大部分是住址,甚至有名有姓,沒有太多私隱,所以,相對來說,當年你們的安全感倒比現在大。

羈:當然也知道或會引來一些問題,如搗亂等。

吳:有沒有發生過?

羈:也有。

吳:打劫事件呢?

羈:這倒沒聽過。主要問題是不少人藉此來結識異性。可能那些文社根本沒有什麼活動,徵求社友男女皆可,因而可以認識很多女性。

吳:哦!有些人就是以此來徵友,並不是真心辦文社的。

羈:也會有的。

吳:那如果是來搗亂的,應該就只見一次便不會有下文吧。

羈:這我就不知道了,幸而我們文社沒有發生過,但聽說某些文社真有這些事件。

吳:那些文社應結識了很多女生吧。(羈笑)反而你的文社這麼大,卻沒有這類事件?

羈:沒有,可能加入的都是想寫作的,希望認識多些這類朋友。

傳統與現代的寫作爭論

風兩文社在Youtube上載當時聚會照片
風兩文社在Youtube上載當時聚會照片

吳:當時有數個大社,例如「風雨」、你們的文秀文社以及海棠文社等。

羈:對!還有「晨風」,也屬大社。

吳:你書裏曾提及,當年「海棠」曾掀起一次關於現代與傳統的爭論,說什麼「孝子、浪子」,(註1)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羈:其實,先是傳統的一方罵現代的一方是「浪子」,數典忘宗。

吳:是海棠文社的人嗎?

羈:對!海棠的社員,如余玉書等,是非常強調中國傳統的。他們說我們這群是提倡現代的人是浪子;而「芷蘭」的黃維樑,就回應說,他們這群是「孝子」,只執着傳統,慎終追遠。

吳:這個爭論是在哪兒發生?《星島日報》?

羈:就是《星島日報》,可惜我手上沒有詳細資料。

吳:我問了圖書館的梁科慶,他說圖書館並沒有收藏。據吳萱人在《香港六七年代文社運動整理及研究》所說,文社的出現,最後卻歸結於一個中文運動和社運。你認為呢?

羈:後期是有這個傾向的,尤其是他辦文社的時候,他是走這個路線;但我們由最初一路走來直至辦「藍馬」的年代,這個概念尚未成形。

吳:其實這是兩條不同的路線。在你們之後,依我自己思考的框架,是由一個傳統的文社概念演變成一個文學組織或是一個媒體的概念,是一種社制轉型。

羈:「詩風」就是一個過渡。

吳:「詩風」同時是一個媒體,不是一個傳統概念的詩社。

羈:是的。

吳:這樣是不能夠想像成只有社運的一部分。

羈:社運是其中一個結果,卻不是唯一的。

吳:尚有一群繼續主張現代主義的。現在回去談談傳統與現代,即海棠文社由開始就已經很強調國粹。

羈:不是,海棠文社,也是寫白話文的。我覺得它較為偏向台灣多一點,是傳統的台灣,所以是以那種概念,反對一些過於現代的。

吳:即是否定現代主義?

羈:也不是否定現代主義,總之,他們認為你們的所謂「現代」只是胡亂拼湊來的。我看過余玉書的《五月花號》(註2),其實是較類近傳統的白話新詩。

吳:你書裏提到所謂的傳統的白話文,可以在這裏說多一點?

羈:就是海棠文社所寫的那一類,差不多就是代表了。

吳:你如何定義?當時你並不贊成傳統白話文,你所謂的傳統白話文是什麼?

羈:冰心、朱自清,他們承襲下來的一路。

吳:即是早期五四的?

羈:是早期五四的,而你會看到當時是有一群人來繼承的,包括海棠文社,或是我曾提過的許基芬等人。直至我看到周策縱的《海燕》,發現他是介乎傳統白話文及現代白話文中間的一類;他有一些嶄新的表達方式,顯然是受到一些西方文學的啟發及衝擊,雖然他是讀歷史的。可以說,在我認識許定銘之前,讓我真正接觸到從白話過渡到現代文學,就是周策縱的詩。

吳:但你對傳統白話文與現代白話文也沒有一個很清晰的概念。

羈:沒有,沒有一條很明顯的界線。這是很主觀的。

吳:是作品裏有一些不同於早期白話文的浪漫主義作風?當時有沒有看過舒巷城的作品?

羈:舒巷城是我接觸了文社以後才看的。

吳:你覺得舒巷城是傳統白話文還是現代白話文?

羈:他也是屬於過渡期的。所以,我喜歡他某些作品,也覺得他部分作品過於傳統,有點土。

吳:即是過於接近早期五四?

羈:對!當時對他的某些作品印象就是這樣。

現代主義思潮

吳:那你又是如何理解當時五、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思潮?

羈:當時覺得很新鮮,與教科書,或是當時我看到的某些報刊上的,非常不同;尤其當我看到洛夫的詩,第一次接觸正正式式的現代文學,發現原來詩也可以這樣寫的。

吳:如果現在要你形容當時的感覺,會是怎樣的?

羈:就像一個習慣欣賞傳統戲曲的人,突然看見一種嶄新的東西,發現原來可以這樣表達的,而那種表達仍是存在於格式內的。洛夫的詩集,原來可以把人的感覺如此表達,可謂深得我心,雖然我未必完全看懂他說些什麼,但那種撞擊很大,也很個人,卻難以形容。我看其他人的詩也無甚驚喜,當然,初看周策縱時也曾有一點類似的驚喜。

吳:你所指的是他文字的叛逆還是情感轉換?

羈:文字上與意象上也有,當然他的感情是很真的,感覺他真的有一些情感的衝擊,非要寫出來不可,卻又不是開門見山那種說法,是用一種……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就是像我〈「驚艷」的經驗〉(註3)一文中所描述的那種心情。

吳:如果現在你要教書,我是你的學生,你會如何形容這一種心情?

羈:就是突然間打開一扇門,看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吳:這是否文學的陌生化。

羈:對!在我來說,當時真的是難以想象的;就如看粵劇,看到唐滌生的粵劇,會驚歎原來這樣也可以寫得到,有一種驚艷的感覺,一種難形容的感覺,非常直接,因而學習他的寫法。

吳:但這個現代主義思潮裏,葉維廉提過有那種苦悶、無根、無狀的狀態,因為無論在政治上還是文化上都是不着邊際的狀態,用一種語言的叛逆來表達這一種狀態。如果是這樣,你是看他的文字或文學上的震撼來得到啟發,而去仿照受影響去創作,但其實當中的意識形態是沒有一個對文化的叛逆在內,就不是他讓你覺得我們現在所說的文學苦悶。學校的中文又是如此,現在正好開啟了一個文化的視野,似乎是一個文學的震撼,文字上的驚艷較多。

羈:如果你說是文字或文學上的,我也不反對;但會否心底處也有潛意識在內呢?很坦白說,當時的心態現在要回想起來,也不可做到。如果再要客觀地分析,如你剛才所說的文化因素也不是完全沒有的。好像我一直強調,我唸的是英文中學,沒有太多機會接觸中文,因而在課外與朋友一起搞文社。

吳:為什麼那麼喜歡接觸中文?

羈:不知道,就是喜歡,我也不明白,但當時認為唸英文中學的人比較優秀,還有唸理科的就更優秀。

流行文化消費介入文社活動?

吳:那其實你也是受當時世界的價值觀衝擊來決定自己的方向。那你有沒有對商業社會或資本主義不滿?

羈:沒有,因為當時完全不體會這個。當時我住深水埗,很基層,卻習以為常,覺得有這種生活已經很好。當然,看到其他人穿西裝到辦公室上班也會羨慕;那個年代的我們都很單純。是這樣平凡的心態,不像吳萱人所說的,沒有想得太多。

吳:當時的文化消費,主要剛才提到文學:看書、讀報、聽粵曲;但聽粵曲也不只是你,當時很多人也愛聽。

羈:也不是。那個年代跟我一樣的年齡層聽曲的並不多。

吳:除了看粵劇,你還有沒有其他的興趣呢?例如電影或歐西流行歌曲。接觸的文化較寬闊?

羈:當然有,我也有聽點歐西方流行曲的,尤其披頭四 (The Beatles) 的歌。當年很多年輕人也愛聽愛唱的。

吳:你喜歡披頭四 ?

羈:還有奇里夫李察( Cliff Richard)、保羅安卡(Paul Anka)等 。

吳:為什麼喜歡他們?

羈:他們唱的都是情歌的,很抒情的。那時候很流行的,特別是The Beatles。

吳:電影呢?

羈:電影都是較文藝的類型。

吳:中學的時候看不看電影的?

羈:看!

吳:看什麼戲?

羈:窈窕淑女(My Fair Lady)、〈八部半〉()等。

吳:都是些外語片。

羈:對,粵語長片、戲曲電影等,反而是初中和小學時候看的,後來已式微了。

吳:陳寶珠時期?

羈:陳寶珠時期,我已沒有看了。

吳:看什麼話劇呢?

羈:話劇主要都是看一些很傳統的。如陳有后(1916-2010)的戲,我記得看過《西施》(註4)等。

吳:那麼文秀文社有否辦過一些戲劇、唱歌的活動?我看到是有刊登過劇本的。

羈:是廣播劇,還有錄音帶的,不過已經損壞了;是紅色最原始一大卷的那種。我們還參加過小學校友會,用文秀文社名義辦過一些活動,如短劇等。

吳:當時的流行文化有否影響你寫作時候的一些表達手法或情況?

羈:應該怎麼說呢?這兩者我是劃分得很清楚的。當時我也有寫一些很短的粵曲,純粹是娛樂自己的;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態,我是分得很清楚的。正如我在《詩路花雨》中所說,粵曲是「聊以自娛的最佳消遣」,而新詩則是「對現實生活多作一點反省、一點提升」。


註1:羈魂:《絲路花雨》,頁135。

註2:《五月花號》是新詩、小說及散文集,收六名由香港去台灣升學的作者的作品,包括余祥麟(即余玉書)、朱韻成、胡振海、盧澤漢(即盧文敏)、鍾柏榆和張俊英,於1959年由台北紅藍出版社出版。余玉書在台灣創辦海洋詩社。

註3:羈魂:〈「驚艷」的經驗〉一文中的「你」(其實借第二身的對話體寫這段「驚艷」的經歷),對白話詩文始終掀揚不起怎樣的「驚艷」之感,直到中五畢業那年接觸洛夫〈石室之死亡〉開端兩句詩,「便怔住如許繁富稠密的意象、如許澎湃激盪的感情、如許複雜深邃的思路」,於是「決意從古典跨步到現代」。收入《胡言集》(香港:詩雙月刊出版社,1993年),頁138-139。

註4:《西施》為姚克(1905-1991)於1957年6月為香港劇藝社創作的劇本。香港業餘話劇社在1963年曾演出該劇,導演雷活然。參http://tran.hkbu.edu.hk/tw/Research/Completed/1962-1970.htm。根據該社社員梁舜燕憶述,當時由她飾演西施,與黃宗保合演。

原刊於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港人字講》,獲作者授權發表。

本系列文章: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上):在沒有青年政策、重英輕中的教育氛圍下 助推香港現代文學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中):羈魂眼中的現代主義思潮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下):文社運動的盛衰 非一篇文章一篇評論可影響

羈魂簡介

原名胡國賢。六、七十年代香港「文社」與「詩社」運動中堅,曾創辦《藍馬季》、《詩風》、《詩雙月刊》、《詩網絡》。詩作曾入選中、港、台、澳洲、韓國、馬來西亞及羅馬尼亞等地選集,歷任「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雙年獎」評判。編著有詩集《藍色獸》、《三面》、《折戟》、《趁風未起時》、《山仍匍匐》、《我恐怕黎明前便睡去》、《回力鏢》;文集《寫馬經的詩人》、《七葉樹》、《胡言集》;詩文集《戮象》、《這一個晌午》;詩評論集《每周一詩》、《足跡•剪影•回聲》;詩選《香港近五十年新詩創作選》及粵劇《孔子之周遊列國》等。

吳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