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有一個音gɛ33的虛詞,通常寫作「嘅」,其用法與普通話的「的」有相同之處,一方面可以用作結構助詞,如「佢嘅作品……」即「他的作品……」;另一方面又可以用作語氣助語,如「佢會欣賞你嘅」就是「他會欣賞你的」。
無獨有偶,古語中的「其」,同樣有這兩個用法。更值得注意的是,原來古語的「其」(或作「忌」、「㤅」、「己」) 其實就是我們的「嘅」的本字。(粵語詞彙研究所:佢)
粵語的「嘅」就是古書中的「其」這一點,其實已有不止一位筆者的同道中人講過了。筆者不敢掠美,只是想於此在書證及音轉之理方面稍作補苴。
「其」是「嘅」的本字?
論證「其」即粵語結構助詞的「嘅」的,多採《尚書‧康誥》裏面「朕其弟小子封……」一句作書證,這一句的意思就是「我的弟弟,年幼的封……」。其實《尚書‧多士》也有例證︰「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周秉鈞《尚書易解》云︰「罔敢失帝,謂不敢失天意……其,《經傳釋詞》︰猶之也。」)
另外,《左傳》昭公三年︰
齊侯田於莒,盧蒲嫳見(黃氏案︰此人其時被放逐到莒這個齊國東面邊境之地)。泣且請曰︰『余髮如此種種,余奚能為?』(黃氏案︰「種種」是「短」的意思,此處「髮短」是指「衰老」;此處的意思是「我還能做什麼壞事?」)
公曰︰『諾!吾告二子』歸而告之。子尾欲復之;子雅不可,曰︰『彼其髮短,而心甚長。其或寢處我矣。』
當中的「彼其」就是「他的」的意思。可見「其」的用法就同於粵語的「嘅」。又襄公二十八年︰「與晏子 邶殿其鄙六十,弗受。」據西晉 杜預《注》,所謂「六十」是指「邶殿邊鄙六十邑」;句中的「其」,同樣是「的」的意思。(《左傳》二例採自管燮初《左傳句法研究》)又,《逸周書‧太子晉》篇︰「王子應之曰︰『吾聞太師將來,甚喜而又懼。吾年甚少,見子而懾,盡忘吾其道。」文中的「吾其道」明顯是「我的道」的意思。可見此處「其」的用法亦同於粵語的「嘅」。
為何口語讀音會改變?
至於讀書音為kei11(音同「奇」)的「其」,何以口語會音轉為gɛ33,則須略加解釋。《集韻》‧志韻‧「記」小韻(居吏切)下有收「其」字(在「忌、㤅、已、其」條中),即「其」可音gei33(音同「記」),另外,《詩‧曹風‧候人》裏面的「彼其之子」,《禮記‧表記》引作「彼記之子」,亦足證「其」可音「記」,而明言此「其」字讀「記」的,就現存文獻所見,似當始自唐 陸德明。陸氏《經典釋文‧毛詩音義‧候人》‧「彼其」條云︰「音記,下皆同。」;南宋大儒朱熹在其《詩集傳》中,同樣於《候人》的「彼其」一詞下云︰「音『記』。」
而gei33音變為gɛ33,就如「騎」由kei11(《廣韻》「渠羈切」,音同「奇」)音轉為kɛ11一樣;另外「芈」字也可作證。《廣韻》‧紙韻‧綿婢切「芈」,義為「羊鳴」,實即後來的「咩」字(《集韻》的「芈」條已有「哶」這個異體字,而「哶」即「咩」)。
「芈」所在的《廣韻》‧綿婢切「渳」一小韻(即完全同音的一組字)下,另有「弭」、「敉」等字。「弭」與「敉」粵音現在都有mei13(音同「美」)、mɐi13(音同「米」)兩音,而與此二字同音,意思為「羊鳴」的「芈」(咩),現在粵音都讀mɛ55。可見作為韻母的ei,音轉為ɛ並不出奇。
印象中,論者拿來說明「其」即粵語語氣助語「嘅」的本字的書證的,多是《詩‧小雅‧庭燎》的「夜如何其」一句,而以「忌」為「嘅」的本字者多採《詩‧鄭風‧大叔于田》的「叔善射忌」一句。其實這個「忌」字,實即「其」字。《集韻》‧志韻‧居吏切的「其」是作為「忌」的其中一個異體寫法,其解釋為︰
「語已辭。《詩》︰『叔善射忌。』或作『㤅』、『已』、『其』。」(黃氏案︰「已」實當作「己」,韻會可證,詳下文)
福州話傳承同樣用法
雖則就韻書而言,最早標出「其」的「居吏切」一音的是宋朝的《集韻》,但解釋得比較詳盡、清晰的還是元朝 熊忠的《古今韻會舉要》(簡稱韻會)。這本韻書的寘韻(與至韻、志韻通用)‧居吏切「其」條云︰
語已辭。《詩》︰『彼其之子。』或作『忌』《詩》︰『叔善射忌,又良御忌。』亦作『己』,又作『㤅』、『近』。《詩》︰『往近王舅』(黃氏案︰這是《詩‧大雅‧崧高》的詩句)《注》︰『近,辭也。音記。』通作『記』。《禮記‧表記》引《詩》︰『彼記之子。』(黃氏案︰如前所述,《表記》所引的是《詩‧曹風‧候人》的詩句。《表記》的引文是這樣的︰「《詩》云︰『惟鵜在梁,不濡其翼;彼記之子,不稱其服。』」)《注》、《疏》云︰『語辭也。』
可見用作語氣助詞的「其」(忌),同樣即今日粵語的語氣助詞「嘅」。不妨留意的是,《大叔于田》裏面的「忌」這個語氣助詞,其實一共出現過8次,相關的詩句除上引「叔善射忌,又良御忌」兩句外,還有「抑磬控忌,抑縱送忌」,「叔馬慢忌,叔發罕忌。抑釋掤忌,抑鬯弓忌」等句。
值得一提的是,福州話同樣傳承了「其」的「的」義。李如龍、梁玉璋等編的《福州方言詞典》(修訂版)「其」條(音gi53,即其陽平讀法)︰「1(助)的 拍鐵其(打鐵的)|我其厝(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