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變了,高等教育……

香港其實已經潛伏了高等教育供不應求的跡象:一方面,是社會對大學畢業生的需求,另一方面,是高中畢業生升學的需求,上下夾攻。

連續3周討論大學收生,目的不在於要對議論,又或者尋找方案。而是有感於事情之所以引起廣泛的討論,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

要是各方純粹為了抱一己之不平,或者從政者為了營造令政府與大學難堪的戰場,又或者當政者為了平息風波而尋求方便的解脫,都會很容易破壞教育體系的基本生態,而引發長期的危機;更可能因此而造成教育發展不可逆的倒退,令以後的問題更加難以解決。

相反,若是從議論的表象,剖析背後的種種因素,也許反而「壞事變好事」,轉危為機;把社會真正關心的問題,化為教育前進與政府政策的動力。那麼,有關的討論,才會帶來良性的結果,讓香港教育前進一步。

規模停滯 質量不前

大學收生的議論,背後的第一個因素,是有意願又有能力進大學的青年,不能如願進入心儀的大學。這裏面有社會實際的因素、心理因素、文化因素,也有香港高等教育政府政策的因素。

前數周本欄的討論,其實包含着兩個表面矛盾的觀察。一個是進入高等教育的青年愈來愈多,社會也需要年輕人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而期望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也愈來愈多。但是另一方面,由於社會的劇變,大學也開始逐漸出現中途退學的現象。

分析一下,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在中學的時候,引頸希望進入大學這條通往社會的獨木橋;是憧憬未來,期望大學帶來廣闊的天地。進入了大學,面對的再不是學業成績這類獨木橋,也是憧憬未來,超越大學畢業看到更廣闊的天地,不讀也罷,退學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合起來考慮,高等教育的發展,也必然必須面對這兩方面的發展。一方面要與社會競賽,與時間競賽,與全球競賽,積極擴展高等教育。另一方面又要明白高等教育在新世代的使命,再也不能停留於學術學位與專業知識,而必須積極改革課程、開放學生的學習生活。簡化來說,一個是量──規模的擴展;另一個是質──形態的轉變。

大學入學議論背後的第二個因素,是香港高等教育本身的發展政策。前文提過,香港在1960年代以前,只有一所資助大學──香港大學──入學率不到1%。那是精英時代,畢業生主要是公務員與專業人員(後者也包含不少公務員,如教師、醫生、工程師)。但是其實也有聲譽甚佳的新亞、浸會、崇基、聯合,再加上嶺南、珠海等屬於專上學院註冊的院校,其實香港的高等教育,以精英時代來說,不算太弱。

當年的浸會、工專(理工大學前身),就產生過不少出色的工程師。新亞更是不少蜚聲中外的文人駐地。當年的3所師範學院(羅富國、葛量洪、柏立基;後來加了工商師範),也培養了無數小學與初中教師。基本上中學後教育(應該說是廣義的高等教育)滿足了社會的需求。

1960年代,新亞、崇基、聯合合併成立中文大學(浸會沒有加入),是一個飛躍,入學率大概上升到3%左右。也可以說是符合了當時社會的發展,算是拓展了的精英形態。

1980年代,工專升格為理工學院,又成立了職業發展局,建立了許多工業學院(以培養技術員為主)。大學畢業生進入私營機構,逐漸成為主流。這時候,香港迅速普及初中,也實質上普及了高中(連大約5%的中等職業教育)。

香港其實已經潛伏了高等教育供不應求的跡象:一方面,是社會對大學畢業生的需求,另一方面,是高中畢業生升學的需求,上下夾攻。雖則陸續成立了理工大學(理工學院升格)、城市大學、科技大學;浸會、嶺南納入資助範圍;又有各師範合併而成的香港教育學院。完成了8所資助院校的格局與規模。

2016年5月,香港教育學院正式改名為香港教育大學。(Wikipedia Commons)
2016年5月,香港教育學院正式改名為香港教育大學。(Wikipedia Commons)

30年來 變化甚微

1988年,政府的高等教育發展藍圖,是把入學率從8%,上升到18%。傳說是由於怕九七回歸後人才流失,是否屬實,不得而知。

但是現在回頭看,還是偏向保守。因為那正是周邊的國家相繼積極發展高等教育的時候,發達國家更是陸續走向大學普及化。

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固然給香港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商機,全盛時期號稱在珠三角有3000萬人服務於香港投資的企業。

但是今天回顧,那也為香港帶來了高等教育發展的消極因素:香港被內地低工資、低技術的工業發展寵壞了。一時,香港失去了人才向高端發展的動力。香港的高等教育入學率,一直維持在18%。而周邊的城市,已經早就在不斷擴大高等教育的規模。1988到2018年,已經30年了。

董建華時代,提出高等教育要達到65%的入學率,應該屬於前瞻性的政策。於是高級文憑(Higher Diploma)與副學士(Associate Degree)(統稱非學位課程)的開設,如雨後春筍。65%的目標,迅速就已經達到。

這些課程,除了少數有政府資助,幾乎都是商業行為。因此良莠不齊,這其實在自由市場經濟的香港,也相當正常。但是政府顯得有點進退失當。一方面,對於數字的表徵,號稱「達標」,自我陶醉,妨礙了進取。另一方面,又往往由於輿論的抱怨,一刀切不分優劣,沒有及時也不敢積極愛護寶貴的自發擴展。

數字「達標」,並不等於滿足了社會的需求。再說,提出65%,已是幾乎20年前的事,社會又在迅猛發展,社會需求又變了。現在看得很清楚的如科技進展、全球亂世、社會轉型,當時甚至連端倪都沒有。很顯然,現在需要重新考慮香港高等教育的發展。需要遠遠超越瞄準專業、對口就業過時的觀念。

或者說,高等教育的規模,必須既能滿足本地的升學要求,也必須能夠滿足周邊社會對香港高等教育的嚮往。

大學收生議論背後的第三個因素,是高等教育的結構性問題。高等教育逐漸離開了精英主義(注意:高等教育仍然要培養精英,但不是精英主義;後者則「只要精英」不顧其他),但是高等教育的資助模式,還是精英主義的模式。政府的資源,基本上還是聚焦八大院校。

資源懸殊 難以服眾

雖然近年對於非UGC院校,也有了一些的財政補助。例如對於學生的助學金、又例如研究經費申請者範圍的擴大。但是UGC屬下的院校,與非UGC院校比較,所得的資源可以說是天淵之別。

政府自然有其政策因素的考慮,但是從市民受教育的機會來說,沒有理由要忍受如此大的差別。也不再可以以成績的差異來為資源的巨大差異辯護。假如說是院校質量參差,更應該是扶助弱小,又或者是破舊立新。再也不能滿足於目前的狀態。

這種情形,不是任何政府的罪過,而是這個社會需要迅速追上社會的變化。怎麼辦?減少對於UGC大學的資源,劫富濟貧,把資源平均分配?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看看周邊其他高教體系的進展:香港高等教育的資源,以往被其他社會羨慕──此情不再!只需要看看內地高等院校,不論是校舍環境、儀器設備、研究經費,都不斷超過香港。

出了什麼問題?香港的GDP,分明還是高於這些社會。是我們的社會負擔不起?還是我們的資源使用不當?是香港需要研究的時候了。

還有其他因素,下周再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