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邊浮夢──學書生涯點滴

大半生的沉浸,如果還能做出一些成績,像在硯邊浮生若夢,對我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經歷了。

慣常有些人知道你喜歡「寫字」(還未懂分何謂「書法」吧),總喜歡問:你是何家何派的?你跟隨哪位名師學習?對於這類過於世俗化的皮相之論,我通常都不會認真回應的。學「寫字」是何家何派,聽起來不比「你喜歡哪種字體」在行。

在書法世界中,不同人擅長不同書體,較高層次的是融會眾體,形成一種特有風格。似乎沒有一位書法家是甘心囿於一個家派的。至於師承,固然有,但書法老師大多處於一個啟蒙的位置,他會教你一些書法的基本技法,指導你學習哪種字體,啟迪你書法世界的廣濶等。至於掌握基礎,鍛鍊揣摩,以至拓展個人風格,都是學生個人的事,真的「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大學生涯  學習書法

我真正學習書法,起步較遲。那時考入中文大學聯合書院中國語文學系,把字寫好,似乎是一種謙卑的要求。最初是常宗豪師願意和學生開一個書法班,為有興趣者啟蒙。常師要求:除了書寫工具之外,每人要帶備一個碑帖作為臨摹之用。這個「措手不及」的要求,實在有些難處。尤幸有同學不知從哪裏找到碑帖一疊,於是隨手撿了個《漢隸曹全碑》應卯。

當在課堂中攤紙寫字,常師巡到我的旁邊,瞟了碑帖一眼,搖頭說道:「《曹全》啲字太靚,我唔識教。」就走到其他人處去了。那時(寫字)心靈雖然弱小,但也沒有什麼反感,知道常師為人高傲,說話謔而且虐,這是他的「本色」,不是針對我啊!但我也是有些開竅了。

書法班只是持續了一個短時間,很快便「散班」了,但我還是很有興趣在書法世界徜徉。那時正是《書譜》雜誌創刊之時,有同學買了幾本創刊號,着同學訂閱,我是訂閱者之一。這本雜誌很有特色,除了介紹有關書法的一切之外,最特別而又最吸引的,是每期選刊一個著名碑帖,這對當時買不起碑帖的清貧學子來說,可說是一種恩賜了。此後每期都細心閱覽,碑帖沒有時間臨摹,卻還有時間精讀,想像其結體和筆法,漸漸增長了書法的知識和擴闊書法的視野。

臨摹還是有的,在大學宿舍,但學系課業繁重,能抽出的時間有限,寫字確沒有什麼進境。但相對於學業,這也不是什麼不能釋放的遺憾。

還記得大學三年級畢業前,要考一個計算畢業成績的學位試,其中一科是必考的中國文字學。試考完了,成績也出了,我的考卷名列系中前茅,授課的李達良師四周查問我是誰。之後在一次閒談中問我:「看你考卷中寫的字,大概你是學二王(按指王羲之、獻之父子)的,是嗎?」我沒有學過二王,但別人覺得我有,始終是榮幸,這無疑也加強了追蹤古人的決心。

廊廡狹小  人書俱老

當然現實也是頗冷酷的。大學畢業後,像絕大多數中文系畢業生般,都是執起中學中文科教鞭。教中學工作有多繁重,已是不用細說了。因時際會,課餘執起筆桿,撰寫評論文章,筆耕不輟30年,練字成了奢侈的嗜好。

在勉強擠弄出的學習時間中,我珍惜臨摹的時光,有時連續書寫幾個小時也不覺怠倦。我由漢隸入手,主力臨摹《禮器碑》和《史晨前後碑》,後來寫楷,從魏碑《張猛龍碑》、《張黑女墓誌銘》等,過渡到唐朝的柳公權和歐陽詢,廊廡其實極其狹小,和名家臨帖動輟數百次當然無法比擬。

但我沒有決心做名家,只想卑微地做一個愛好者而已,漸漸也不再刻苦臨摹了。擺脫臨寫的羈絆,創作的天地卻是廣闊的。我喜歡詩詞,有時鋪紙握管,隨便就把熟記的作品作為書寫內容,因應紙張的大小,有時是全首,有時是節錄,有的更是零散的句子,都是以抒發感情為根基。古人讚賞別人的作品為「人書俱老」,意謂隨着生活的磨練,創作成果會是愈老練的。伴隨近三幾十年香港社會的變遷,活在其中的人,沒有多少不會有思想的變化的。有時藝術創作由生澀轉變為成熟,可能只須三數載的時光,會很神奇的。

說到這裏,大家也應知道我是何家何派,和跟隨哪位名師學習了。我毫無家派,也只是以碑帖為師。話講出來很抽象,或者選幾個學書階段的作品做些解說,會較了解我的心路歷程。

圖一:楊慎《臨江仙》(行草)(70cm x 44cm)
圖一:楊慎《臨江仙》(行草)(70cm x 44cm)

這首作品寫於乙丑年,即是公元2009年,距今22年了。選用很為人熟悉的楊慎作品書寫。這作構圖比較工整,很像編排整齊的楷書,但個別字體則用草筆,試圖在整齊凝練中加入一些靈活感。

圖二:《楚辭.九歌.山鬼》(節錄)(隸書)(84cm x 26cm)
圖二:《楚辭.九歌.山鬼》(節錄)(隸書)(84cm x 26cm)

這首作品寫於甲午,2014年。隸書。篇章布局整齊,字體平正,用筆重蠶頭雁尾,這是隸書特點。但你能看出《禮器碑》和《史晨前後碑》的精神面貌嗎?你看得出,你有本領,我是不能了。

圖三: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行草)(132cm x 38cm)
圖三: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行草)(132cm x 38cm)

丙申是2016年。這首詞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作品。書法創作的構思是:把個別草筆鑲嵌在整齊的布局中,去突顯其靈動迅捷的姿態。作品中有較多濃墨與枯筆的對立,突出其視覺上的參差。有些筆觸比較誇張隨意,就像元夕賞燈活動的自由活潑。

圖四:納蘭性德《點絳唇》(行草)(80cm x 36cm)
圖四:納蘭性德《點絳唇》(行草)(80cm x 36cm)

也是丙申(2016年)的作品。這首用比較新穎的嘗試,整篇以枯筆為主,以乾澀的筆觸,去襯託詞作內容的孤寂、蕭條和冷落。首字的「小」和末字的「落」大小對比強烈,刻意令篇章布局有一種自由隨意感覺。

圖五:王維《終南別業》(節錄)(行草)(66cm x 36cm)
圖五:王維《終南別業》(節錄)(行草)(66cm x 36cm)

同期作品。「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王維很傳頌的詩句。這裏就錄寫這十個字,縱筆靈活,自由書寫,把句子隨意無拘束的精神意態盡情表現。

圖六:王士禎《高郵夜泊》(行草)(70cm x 42cm)
圖六:王士禎《高郵夜泊》(行草)(70cm x 42cm)

沒有紀年,近年作品。這是清朝詩人王士禎夜間泊船高郵這個歷史名城而抒發的感受。書法創作也用自由靈活的筆觸,隨意書寫,突顯草書筆法在整齊詩句中的自由奔放。

圖七:杜牧《登樂遊原》(行草)(74cm x 34cm)
圖七:杜牧《登樂遊原》(行草)(74cm x 34cm)

最近期作品。這是杜牧一首懷古作品,感嘆即使漢朝號稱強大皇朝,但最終還不是在古跡樂遊原中,突顯一種蕭條落寞的歷史滄桑感?這首作品書寫不拘形式,完全隨意發揮。用筆濃淡不拘,特別強調字與字的相連,例如「鳥」字和「沒」字,「萬」字和「古」字,「沉」字和「向」字,「陵」字和「無」字等。而「中」字豎筆特長、「業」字用濃墨、「風」字形態特別誇張等,都是刻意營造書法創作的變化多姿。

藝術工作者都以建立個人風格為創作的目標,我的書法,是否具有個人風格,不由我來評斷。但大半生的沉浸,如果還能做出一些成績,像在硯邊浮生若夢,對我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經歷了。

鄭楚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