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信任成為日常

當不信任成為了主流日常意識之後,凡事懷疑,要仔細檢查每項細節,假設每件事情背後都另有一個事實,表面上相安無事,其實存在陰謀詭計。

信任之於香港社會迅速消失,相信是晚近10年左右的事情。而這趨勢一經啟動,便出現了「骨牌效應」,一般信任快速蒸發,而這狀况逐漸擴散至社會生活的不同領域,以至不信任現在成為了主流的日常意識。

信任可粗分為個人及制度信任兩種。個人信任者,建立在人與人關係的信任也。它的特點是因人而異,一般而言,是以熟人為主,因為跟某人有關係(例如是親戚)或相熟,而信任他。由於信任是建立在人的關係之上,它有一定的不穩定性(例如關係出現變化,親近程度減少,信任便會相應降低),同時也欠缺普遍性(即不能延伸至另一些社會圈子,更不會普遍應用到不認識的人身上)。很大程度上因為個人信任的不足,我們更重視制度信任。一個具備公信力、可信任的制度可以為我們的生活──無論大小事情──提供「潤滑」的作用,幫助大家辦起事來,毋須糾纏於一些細節之上。我們在處理各種事務的過程中,不可能對具體的人或事的詳細內容都瞭如指掌,因此需要一個可靠的、可信的制度來幫助簡化程序(例如質量的驗證),減少爭議或促進達成共識,提高辦事的效率。不過,制度信任並非必然,好些國家長期未能建立有公信力的制度,令它們在社會、經濟、政治發展都遇上不少困難。

香港和香港人曾經相信這個社會在制度建設方面做得相當不錯。不少人甚至會認為此乃香港之優勢,因為存在制度信任,社會各方面的運作都比較規範,大部分事情均在可預算的範圍之內發生。又曾幾何時,大家都相信這樣的制度環境很穩定,不容易發生太過突然的變化。

當然,現在事後看來,大部分觀察員的估計都出現了顯著的偏差。制度的韌性被高估了!原來制度要崩潰,並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不信任由一個範疇散播到另一個範疇,一切曾經以為是堅固穩定的,隨風飄逝,煙消雲散。這時候,我們開始了解信任的特點:它存在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它有什麼特別,甚至認為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理所當然,沒有什麼值得高談闊論。只有當信任消失之後,才會赫然發現它是如何寶貴,可以給我們帶來很多方便。因為存在信任,大家不會斤斤計較,不會查根究底,不會反覆檢查,也不會咬文嚼字。

當不信任成為了主流日常意識之後,凡事懷疑,要仔細檢查每項細節,假設每件事情背後都另有一個事實,表面上相安無事,其實存在陰謀詭計。大家開始接觸之前,先做好個人防衛,以免對方有機可乘。當然,我們明白,太多的信任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事關這會令大家減少懷疑,削弱防衛意識,阻礙制度建設。很多制度安排之所以會建立起來,皆因我們不能盡信熟人、關係。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不信任必須與信任保持平衡,過分傾向於另一方都會給制度帶來負面的影響。

作出澄清 會引起更強烈的反應

當整個社會瀰漫着不信任的氣氛時,每一件事情都會引起懷疑,人人竊竊私語,猜測是否另有動機。如何解讀相關的信息,變為一種有選擇性的行為,大家只愛聽自己喜歡接收的信息。更有趣的是,作出澄清的做法不單止不能平息猜疑,反過來甚至會引起更強烈的反應,被認為是「此地無銀」,事情愈描愈黑,產生一個惡性循環的漩渦,令事情愈鬧愈大。那麼不澄清會較好嗎?又不見得,事關不作回應又會給人一種不願意溝通的印象,令關係變僵。而關係變差之後,就更難溝通。於是,左右為難,涉事的機構或人物容易出現進退失據的情况。只要出現分毫錯誤,會觸發另一輪批評、指摘;如果是所謂的「低級錯誤」,就更會帶來一個新的危機。如是者,不信任的惡性循環就更難化解。

近月(在沒有違反「限聚令」情况下)茶餘飯後常提及張竹君主任的優秀表現,由她來主持發布會,對穩住市民在疫情下的情緒,令人配合抗疫,功不可沒。她的表現和貢獻,是百分之二百肯定的。不過,當整個社會都覺得由她來發布消息,才更可信,多一份放心,連記者也少提一些無謂的挑剔時,這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這個現象的背景是香港已轉變為一個低度信任的社會,不信任成為了我們的日常意識。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