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匯賢智庫2016年6月初假灣仔香港萬麗海景酒店舉辦「中央與特區關係發展」研討會,作為中心成立十周年的旗艦活動。研討會由香港中文大學榮休社會學講座教授劉兆佳教授、立法會主席曾鈺成議員、民主思路召集人湯家驊資深大律師主講,並由行政會議成員、立法會議員及匯賢智庫理事會主席葉劉淑儀女士主持,從不同角度探討回歸至今中央與特區關係的發展及期望。
本社將連載講者的演講內容,以下為湯家驊資深大律師發言全文。
多謝葉主席(葉劉淑儀)請我來班門弄斧,我儘管將自己的小小意見分享一下。我首先是對標題有意見——中央和特區關係也可以開研討會?有些奇怪,因為中央和特區的關係,「一字咁淺」,就是中央和地區政府,這個關係為何要開研討會呢?確實令人詫異。另外令人詫異的是,一國兩制我們說基本界線由《基本法》規定,《基本法》是一本小書,大家看過吧,裏面寫的字是很簡單的。回望回歸而來,種種事件無一不因為《基本法》而引發。
我們今天面對什麼問題呢?一國兩制對香港人最大的挑戰,就是中央和香港人對這四個字的期望和理解,差異相當大。有一件事雙方都忘記了,一國兩制是妥協的安排,這件事中央政府和香港人都常常忘記。大家首先要明白這個歷史背景,一國兩制是妥協的安排,以兩制來換取香港回歸祖國。如果大家思考一下,每當談到中央和香港關係時都想想妥協這兩個字,可能麻煩會少很多。這個妥協代表主權和兩制同樣重要,是要並重的。中央不要單說主權,我們香港人也不要只說兩制。基本上主權和兩制的平衡就在《基本法》寫了出來。如我剛才說,差不多所有回歸以來所有重大的事件——差不多每天都有——李波事件是近年來最令年輕人不信任中央政府的一件事,乃至認為中央是不合法的政權。
中港衝突 源於對《基本法》理解不同
原因何在呢?大家知道我是律師,做了40年,我可以告訴大家,差不多所有的爭吵,都是出於對同一字同一句,兩個人的看法可以完全不同。剛才佳叔(劉兆佳)說過,中央認為她有全面管治權,這是正確的,但中央說的時候是一種,香港人聽的時候又是另一種。為何會有不同呢?完全是文化差異和歷史背景的問題。
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是一個法律的術語。有時西方人會說 with respect,字面解「我尊重你」,但他們說這句話時,其實是指他不同意你的看法,但中國人聽到「我尊重你」就解成你同意我,完全不同。同一個字是完全相反的意思,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在《基本法》裏邊,所有剛才說的所謂矛盾和衝突,都源於對同一字句或字眼理解不同,因為大家的文化背景、法制背景不同。另外一點,有些一般認為接近北京的權威人士,常會出來解讀《基本法》在說什麼,例如中央管治權是什麼意思,但問題是香港人對這些人缺乏信心,他愈解說,大家愈容易在另一層面上解讀,像剛才說的 with respect 一例。
涉及《基本法》矛盾的地方,例如怎樣解釋行政長官的任期、居港權的問題,甚至政改上中央的參與程度,其實都是《基本法》出的問題,也涉及人大常委會作出一些決定,而這些決定完全缺乏透明度。大家不知道何時說了什麼,突然間有了個決定香港人就要遵守了。香港人也沒有一個參與的程序,沒有人可以在人大常委會作決定之前,去講講你可否考慮我的看法再決定呢?是不會的,像政改,人大常委只會聽一個人說,就是特首。特首做了一個報告,但報告說些什麼呢?我們立法會討論了很多年,要求將呈上北京人大常委的報告攤開來給我們看看或者討論一下呢?不行,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基本法》是一國兩制和中港融合最權威的指導文件,反而不知不覺成為了爭吵的導火線,是不是相當諷刺呢?
談到中央與特區關係,我覺得有很多空間可以改善。例如我現在建議設立一個《基本法》的諮詢架構,收集港人對《基本法》實施的意見。這是重要的,因為現在沒有渠道,大家是靠看報紙。中央政府是看香港報紙、聽一些中間人說,或接觸一些民主派,又或者由一些機構聽了,寫報告給中央,但這些報告是怎樣寫的我們從來不知道。我不是懷疑這些報告有多精確,但如果只聽一兩個人的說話,其實是否有代表性呢?第二是要建立正常的溝通渠道。現在是沒有的。諮詢架構或溝通渠道,其實有一個機構可以做——中聯辦。其實中聯辦理論上是應該做這些事的,但因為歷史背景問題,它成為了香港所謂建制派的顧問,關係實在太過密切。如果你叫中聯辦突然間拋開建制派,走去和泛民主派溝通呢,我想是「世界變了」,建制派會第一個出來有很大意見。加上今年是選舉年,我和敵人對戰,你去和他打交道,這是說不通的。所以中聯辦傳統上做不了這層工夫。
那為何我們不可以有一個專注搞好中港關係、唯一目標是落實一國兩制和《基本法》的機構呢?那我們就不需依賴那些代言人、親中人士每天在電視上講幾句話,就代表中央意見,或者立法會議員講幾句就代表香港人的意見,道理是一樣的。其實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中央政府和台灣政府勢成水火,曾打過仗。我上北京不斷的問,為何中台關係似乎更好過中港關係呢?最近中台關係轉好,其實是因為台海有一些非官方的溝通渠道和組織,九二共識也是這樣出來的。為何我們不可以有類近的呢?不是說香港要有一個獨立的政治權力——完全不是——只不過針對一個問題的所在,我們有一個調解的架構,可以有一個沒有電視拍攝的時間,雙方有不同意見攤開來講清楚,不需估估下(猜來猜去),到底 with respect 是尊重你還不同意呢?關起門來大家可以談清楚。
另外,一些用詞大家也要多了解。最近有某大律師上北京,引述張榮順主任說中央有法律可用,要槍有槍,要炮有炮。我不能代替他說明背後的意思,但我自己和張榮順主任也見過不少次,他是一個說話很有色彩的人,其實可能他笑笑口講,並不是那個意思,但傳來香港傳媒一報道就很大件事,中央要用槍用炮去管治香港,你班人還講港獨?會開槍開炮打死你。這樣的想法。可能完全是講笑話的,透過一個所謂代言人講了個不同或者相反的意思給香港人聽,就令大家更加缺乏互信,甚至憤怒,就是因為大家的語言沒有講清楚。
想中港關係好 就不要釋法
另外我們要避免以釋法解決問題。最近我們民主思路上北京,花了一整天和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的學者辯論,當然談了很多問題,包括港獨。很多北京學者說香港人完全不懂看《基本法》,包括法官和官員,完全誤解了條文,嚇了我一跳。我就說我好歹也是律師,也看過法律文件,為何你會認為我看的方法和你的完全不同呢?他們就講得很簡單,因為《基本法》是中央授權成立的,寫明了中央有釋法權,所以當你不明白時我就替你解釋,釋法你不就明白了麼。這就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後果:不但你解不明白,香港人完全反感,覺得你是改了《基本法》,違反一國兩制。所以如果你的出發點是搞好一國兩制,想中港關係向好的方向走,就千萬不要釋法。任何其他方法都好,不要釋法。
如果我們可以設立一些明確的渠道和程序,容許特區政府在落實一國兩制和實施《基本法》可以向北京定期匯報——現在特首有定期匯報的,但又是我們不知道他說什麼、沒文件的,也不會出來交代實際上談了什麼。為何不可以有透明的渠道,每年對於今年發生的矛盾,做一個定期的匯報去檢討?
第六,我要求加強中央各部門對一國兩制和《基本法》的認知和理解。這一點是後加的,完全因為李波事件。我不相信李波事件是中央刻意去做,如果是的話中央領導人就非常愚蠢,我不相信中央領導人是愚蠢的。這就是說,可能是中央以外的部門做了些事,沒想過會有這麼大迴響,對一國兩制的信心會動搖得這麼要緊。如果各部門對一國兩制的認知和理解深一些的話,是否可以避免很多事情呢?每次這類事情出現,都會加深香港人、特別年輕人對中央的不信任,加深了他們對中央的憤怒甚至仇恨。既然有可以比較簡單地解決問題的措施,為何不去做呢?我覺得這是必須處理的。
誤解累積成仇恨
中央和特區政府同時間也要更努力,特別是特首。現在香港人對特首的看法是怎樣的呢?只是一個代言人,完全站在中央一邊,香港人任何的利益、任何的渴求,他都不會反映。這可能對現在的特首不公平……雖然我不覺得不公平,但可能真的是不公平也說不定。但大家沒有實質的資料或訊息去矯正這個不公平的看法——如果是有不公平的話。所以透明的、互通訊息的重要就在於此。當然,有人說換特首不就行了?第一,我們真的不知道換不換到特首。第二,如果換了第二個特首,錯誤還是重覆出現,那怎麼辦?我們已經有三個特首了,暫時不說一個不如一個,雖然我覺得是事實。為何換了三個特首,今天所討論的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日益加深呢?是三個特首還是整個架構有問題?一國兩制整個關係其實沒有變過,正因為沒有變過,日積月累的誤解就加深。最初是不了解,之後是誤解,然後不滿、仇恨,日積月累而來。
我在此引述張榮順主任,希望他不介意。有一次我在北京和他交談,他說北京和民主派牙齒印太深。為何有牙齒印呢?當初咬一口受傷了,再咬傷得更深,來到今天可能已經骨都露出來了。再不補救,我覺得一國兩制是面臨懸崖。我不是恐嚇大家,我自己非常擔心一國兩制捱不到2047年。未來有一個試金石:政制發展可否再重啟、港獨問題怎樣處理、管治質素的問題即是特首的問題怎去解決,這三件事逼在眉睫,所以希望中央和香港人都放下成見,各方繼續努力,多謝。
(封面圖片:匯賢智庫;插圖:亞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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