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蘇東坡傳》第十二章指蘇軾:「有時,他筆下寫出雖不相連貫的東西,卻構成了驚人的妙文,一首毫無用意的歌,記載剎那之間奇特的印象,然後忽然一變為苛酷、為諷刺、為寓有深意的譏評。……蘇東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麼,而且也不在意。」(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6年版頁174)
林語堂舉詩為例:「天欲雪,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接下去是:「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無期」和「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用林的說法,「天欲雪」的幾句,和下文是些「不相連貫的東西」,而「獸在藪」和「君不見」兩組句子,就是所謂「一變為苛酷、為諷刺、為寓有深意的譏評」了。這樣的解構合理嗎?
蘇軾才大,而且有過寫作「如行雲流水,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答謝民師推官書》)的自評,但總不能說他寫詩「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麼,而且也不在意。」
一位作家,特別是對自身的作品自負的作家,下筆為文,總有一個總構想,不是隨意為之。像上舉的幾組句子,「不相連貫」嗎?我想倒不是,只不過是由景入手,繼而評論時局,把「景」抽掉,便不成文。而評論時局就好比古代詩人的以詩言志,是創作的重心。
像上引的句子,在一個天色陰沉的時節,幾不能辨別湖山樓台。在這種氛圍下,想起當時當地人的苦難,是很直截情景交融的例子。「獸在藪,魚在湖」,不是實寫,而是比喻,是寫人的生活受到無理的窒礙,這種感受,如在天朗氣清的季候,應是很不相配合的。
不受作品規格所限
至於「錢王壯觀今已無」,也同樣蘊含很深刻的惆悵。湖是同一個湖,為何過去「壯觀」,而今卻沒有了?許是人的心境不同,所看景物也不同,這幾句直述,也很堪咀嚼。其實詩歌引自長詩《遊靈隱寺得來詩復用前韻》,是東坡一首很有氣勢也很有充實內容的詩歌。全詩是:「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屋堆黃金鬥量珠,運盡不勞折簡呼。四方宦遊散其孥,宮闕留與閒人娛。盛衰哀樂兩須臾,何用多憂心鬱紆。溪山處處皆可廬,最愛靈隱飛來孤。喬松百丈蒼髯須,擾擾下笑柳與蒲。高堂會食羅千夫,撞鐘擊鼓喧朝晡。凝香方丈眠氍毹,絕勝絮被縫海圖。清風時來驚睡餘,遂超羲皇傲幾蘧。歸時棲鴉正畢逋,孤煙落日不可摹。」這樣充實的內容題材,是作者蘊積於心既久,遇到適當時間便一瀉無餘盡情傾注。如用斷章取義的方式,指創作時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麼,也不在意,便很難令人信服了。
「詩言志」是我國詩歌很古舊的傳統,其來源大概可以追溯到《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沒有內心所蓄聚的「志」,就不能成為優秀作品。古今佳作莫不是「志」的引申。有大才的人,不受作品的規格所限,隨着心中的思路發而為創作,但內心總有所想抒述的主要題材,而這些題材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生活實況的描述。由景入情和理,是古今佳作慣用的結構方式。如果把認真的創作過程看作隨意表露文才的遊戲文章,上下不連貫,「毫無用意」,便有些曲解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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