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也回來

抗戰八年(1937-45年),是生活最艱難的日子。戰爭時間長,陷敵的地方多,烽火連天之下,難望有好的讀書或生活條件,還要面對炮火威脅,性命難保。這個時候,富有人家拿大筆錢叫兒女去留學。許多留學生卻是一聞戰爭打響,立即收拾行裝,共赴國難。他們有從敵國日本、從動蕩的歐洲大陸回來,也有從相對少威脅的英國、遠離戰爭的美國回來。
踏入1930年代,中國的留學潮已過了三分之一個世紀。讀書救國的願望還未完成,而日本的侵略卻愈來愈緊,中國甚至有亡國的憂懼。這時候,留學鍍金正當熱潮,不少學生汲汲於留學路上。然而中日戰爭爆發,不少留學生又趕忙回國。
 
抗戰八年(1937-45年),是生活最艱難的日子。戰爭時間長,陷敵的地方多,烽火連天之下,難望有好的讀書或生活條件,還要面對炮火威脅,性命難保。這個時候,富有人家拿大筆錢叫兒女去留學。許多留學生卻是一聞戰爭打響,立即收拾行裝,共赴國難。他們有從敵國日本、從動蕩的歐洲大陸回來,也有從相對少威脅的英國、遠離戰爭的美國回來。
 
既然是抗日戰爭,留日學生擔心不走的話,不當漢奸就要當俘虜。從歐洲回來的,還多了一重經濟和旅途安全的考慮。一旦戰爭爆發,航行極不安全,郵船都有觸雷沉沒的危險,恐怕就沒法上路了;私費學生斧資有限,更怕留落他鄉。
 
何況留學的多是青壯男子,有些身為長男,見父母在戰區生活艱難,也得回家盡孝。1930年代出國的留學生,年紀比較成熟,不少已成家立室,有妻有兒,思鄉情緒更濃。在美國時想國家想親友的一個留學生,七七事變爆發時正橫貫美國大陸回國。到了西岸才知道事變的消息,大為震驚。船到上海的時候,北京已經不通電報和火車,冒險坐英國的船北上,船被炸,幸好沒有傷人。回到家,妻女以為他從天而降。幼女見到爸爸很親熱,但是沒理解久未見面的爸爸也是一家人,臨睡覺時指着爸爸小聲對母親說:「媽媽,怎麼他還不走啊?」
 
試想充滿家國之思的留學生,怎捨得留在安逸的異邦,讓父母妻兒面對戰火?
 

拒絕獨善其身 留學生冒險歸國

 
不要以為家人在中國的窮留學生才冒險回來。有些留學生有很好的家庭條件,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也回國了,還帶了外籍的妻子,讓妻子也同受戰火的折磨。
 
名校霍普金斯大學博士湯佩松在1933年回中國。研究院時期的同窗好友是個美國富家大族子弟,聽聞他要離開,立即從紐約趕到哈佛他工作的地方,提出向一家大學捐錢,建立一個基金,專供他在校裏長期做研究及少量教書工作;至於他有眼疾的太太,好友可以資助她回娘家及作經濟支援。面對這無比優厚的條件,湯佩松的反應很直接:「我未與任何人商量,當面既十分感激他、也十分痛苦地謝絕了他。」
 
1933年中國雖然未正式跟日本作戰,但是東北已經喪失。湯佩松的父親是民國議長湯化龍,被國民黨人刺殺於加拿大。
 
「我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放棄這個機會,回到『風雨飄搖』、沒有親人的並在1918年謀殺了我父親的政黨統治的中國來呢?」
 
湯佩松的髮妻是加拿大籍華人,也跟他回中國,直到1943年因為懷孕,營養不足,缺醫少藥,以致雙目失明,只好挺着大肚子獨自帶三個孩子回娘家,夫婦二人從此兩地分隔。
 
結交了英國女友的楊憲益則是歐洲也陷入戰爭的1940年回中國的。他來自富裕家庭,和英國女友感情深厚,他可以留在英國,卻念念不忘要回中國。「我知道,回到中國,我不會有機會過平靜的書齋生活。我是中國人,我知道自己必須回去為中國效力。如果我放棄中國國籍,留在國外,我將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十分羞恥。」他本來有志於學術工作,自1937年卻把大部分時間用於宣傳抗日,做中國協會的主席,又用英文寫抗日的劇本。抗戰的心使他對從事學術工作失去興趣,1940年畢業時得了個四等榮譽學位,「既然我準備回中國,那麼我得哪一等都無所謂。」
 
戰爭期間,不少士兵民眾以標語宣傳抗日。 (網上圖片)
戰爭期間,不少士兵民眾以標語宣傳抗日。 (網上圖片)
 
楊憲益不是美男子。他的女友戴乃迭(Gladys Tayler)第一次見到他,幾乎給他嚇了一大跳,眼睛細長,臉色蒼白,但戴乃迭不介意這個彬彬有禮的中國男子的外表,「他對祖國的熱愛打動了我。在他房間的牆上掛着他自己繪製的中國歷朝歷代的疆域圖。」
 
他們的婚姻和回國計劃簡直嚇壞了丈母娘。楊憲益也有顧慮,他知道戰時中國,生活非常艱苦,而他的年輕未婚妻本來可以坐在軟墊兒上,衣着做工講究,吃草莓、糖和奶油。但是自稱對政治無知的戴乃迭說,「我對這些意見根本不予理睬。哈佛大學向他提供了一項研究經費,但我們倆都想回中國。」
 
「中國當時的國際地位那麼低,以致我1940年申請護照時也遇到了困難。我告訴批護照的官員:『我有合約,要去中國一所大學任教。』
 
『你不能相信中國人的合約。我們必將不得不由政府出錢將你帶回。』
 
『我跟一個中國人訂了婚,我們將一起去。』
 
『你要是發現他早已有兩個太太了呢?那我們必將不得不由政府出錢將你帶回。』
 
『我父親在中國,為工業合作組織工作。』
 
『那就另當別論。』
 
這樣,我才拿到了護照,跟楊憲益於1940年夏離開英國。」
 
戴乃迭就說:「不同於許多的外國友人,我來中國不是為了革命,也不是為了學習中國經驗,而是出於我對楊憲益的愛,我兒時在北京的美好記憶,以及我對中國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
 

書生報國

 
無論國家或私人,中國出了鉅資送了子弟出國,期望他們學成,有用於國。這些年輕人卻在炮火紛飛時回來,輕言犧牲,對中國有用嗎?
 
「蘆溝橋之戰──八年血腥的侵略戰爭開始了!當時我的心情既沒有悲傷,更沒有畏懼,只是憤恨的沉默。旅途中一面不斷地聽戰報,一面在沉思:我能做點什麼?」
 
這些學業初成的青年,大都是書生。除了醫科生可以立即投入救人,其他讀實用科目的,還未有深厚經驗;讀文史藝術的,在戰亂的環境,更可以說是百無一用。
 
留學生不會打仗,雖然衝動的曾經想從軍。湯佩松是生物教授,卻試圖到武漢和南京及上海參軍。但軍事機關的人「都認為我是瘋子。先是勸阻,繼而是不接見。⋯⋯即便參加了也不過是做後勤服務,何況我無一技之長。」
 
投軍無門之後,能夠想到的,難免是書生事業──亦即搞研究。他想研製防毒面具!後來才知道武漢、清華及其他大學的理科教授都在試做防毒面具,政府買樣本回去後,全部以測試失敗告終。「其實我一個秘方也沒有,只有從我那本化學戰書上得來的早已過時的東西!」
 

書生的損失

 
在流離失所的逃難生活中,生存很不容易,當時教大學也是窮教授。在動亂中,財物的喪失更是意料中事,戰區的存書不少毀於戰火,辛苦寫成的學術著作、譯述文稿,也弄得七零八落,只能長歌當哭。
 
留學歸來,遭逢國難,流亡轉徙,失去一切著述、鑽研的機會。窮愁、流離、艱苦、潦倒。自身也不得安穩,更難說做學問了。
 
不計較自己的學術生命中輟,而教導流離中的學生,使中國的學術工作不中斷,大概是書生最有作為的所在。賡續求新知,薪盡火傳,這也是救國使命的重要一端吧。
 
湯佩松總結了抗日初期又要參軍又搞防毒面具的魯莽經驗後,立定宗旨要在昆明「這個後方基地為百孔千瘡的祖國做出我應當做、也能做的貢獻。……為戰時和戰後國家儲備及培養一批實驗生物學的科學人才」。
 
讓人苦笑的,是50年代思想改造中要他檢討回國動機。他說這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對這個問題一直沒有仔細地思考過,因為我一向想法很簡單:我是一個中國人,當然要回中國去,這是其一;其二是,我的成長教育,是由『四萬萬國民』的血汗(庚子賠款)換來的,我對這個『國恩』一生也是報答不完的。但是這兩點現在看來並不全面。中國人在國外仍能為國爭光,何必一定要在國內?我現在得到了另一方面的回答:這就是我現在,以及過去在美國的時期雖然在生活上是愉快的,但我內心一直有這一感覺:這不是我的本鄉本土,即有『不如歸去』的感覺。而生我之鄉的山山水水總是最可愛的。」
 
對這些正直的知識分子而言,回國是那麼天經地義,不必思量的事。改造他的人大概不會明白,天之驕子似的留學生,在外國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會回來既窮又亂的中國。而我們也難以明白當年的中國人的家國之思。湯佩松不但在抗戰烽火中由着失明的懷孕妻子回國,戰後的1947年他去聯合國開會,加拿大親友為他在大學謀得職位,他仍然要回中國,把夫婦之情放在次要。北平易幟前,他跟陳岱孫長談後,決心留下。他坦承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上說,這可能是他一生中一個重大的錯誤決定。在以後種種政治運動裏,他有幾次幾乎過不了關,幸好得到續弦的妻子支持。文革結束之後,他可以去美國安渡晚年,可是他仍然拒絕外國大學的聘約,因為在中國還有許多事要做。
 
「當想到在這50多年的滄海桑田中,我也曾一磚一瓦地為我的國家作了哪怕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我的終生心願就得到滿足了。」
 
同樣經歷了十年文革,哀嘆抗戰之後又再耽擱不少時間,回首思之,心有餘痛的學者,也說1979年後,響應號召,獻身現代化,從頭收拾舊業,作為過渡人物,承先啟後,繼往開來,上點專業課,帶幾名研究生,責無旁貸。
 
今天的中國人能夠不把這番獻身現代化的話,視作樣板的官腔,明白其中的深刻創痛和奮發最後光輝的動力嗎?
 
武漢人民慶祝抗日戰爭勝利。 (網上圖片)
武漢人民慶祝抗日戰爭勝利。 (網上圖片)
 

留學避難 心繫祖國

 
那怕中國滿目瘡痍、支離破碎,當時不少留學生仍然以中國人為榮,也不鄙棄中國文化。無論受了多少洋教育,中國傳統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思想,仍然鞭策着中國男兒。
 
這種匹夫有責的念頭在共赴國難的回國學生中清晰可見,在離國避難的留學生裏,亦可能隱蔽存在。備受父母憐愛的么子黎錦揚聽從長兄的安排,在抗戰最艱難的1943年出國。他的大哥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黎錦熙,與官府中人有來往,既能夠不經考試就讓弟弟拿到留學資格,又能夠在惡性通脹肆虐時用官價換外匯,在美國又因為認識趙元任,令弟弟得到獎學金。
 
西南聯大畢業的小弟黎錦揚回憶說,當日在重慶與濶別有年的大哥簡短會面,大哥連寒喧也沒有,就說政府希望所有大學畢業生盡快離開中國。這真是政府的態度抑還是他的說詞,無從得知。而當他幫弟弟以官價換到美金時,他心情沉重地叫么弟「趕緊出國,免得在這裏被打死」。長兄當父,保護么弟免至死於戰禍,吐露了這個長兄的真情。
 
黎錦揚在美國上課之餘,跟朋友上夜總會找女孩跳舞,十足一個有後台走後門出國的小衙內。就在日本投降的那天,他與中國朋友大吃一頓慶祝,喝得半醉。獨個兒回到小屋時:「在日曆的1945年8月14日那一天上畫了一個紅色的大圓圈。八年的戰爭造成數百萬人喪生,給人類帶來難以形容的苦難。我的心潮澎湃,熱淚滾滾。我是個幸運兒,還活着,而且生活得很好。淚水是我對那些受難者及失去生命的人的感激,也是為我對抗戰事業無所貢獻的自責。我睜大眼睛向日曆上這一天行了個禮。」 
 
節錄自作者即將出版的《大留學潮》

張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