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可拍家庭電影:「修哥」石修演戲領略,眼神和語調,哪樣重要?

石修溫文、魅力非凡、說話很輕、挺着腰板、眼睛跟着你的反應走。我問修哥,那年代,如何演戲?

現實人生,如戲:演回自己,在自信上;去演別人,在良心上,常不知所措。

香港影視圈,有兩位修哥:胡楓和石修,皆正人君子,同在五十年代入行。胡楓入行時20來歲,做跳舞小生;石修入行只有幾歲,做可愛童星。當年的童星,仍活躍在前線的,女的是薛家燕、男的是石修,花樣年華,不做「隔夜油條」。

我們袋裏的手機,已好比家人,提供生活方便、慰藉心靈,還有男女"skouting";它不單是微電腦,更可以攝錄,太好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哄在一起拍電影,拍什麼呢?「功夫足球」、「天若有情」?

大家貪慕虛榮,自製vlog,人人當演員及主持,說話「懶音」的、「黐脷筋」的、演技「朦朧」的,通通變stars。我的電台朋友說:「當『不專業』成為主流,我的『專業』變得不『尊』業!」

心血來潮,想請一位三代俱和影視有關的藝人聊天,談談演戲。

演戲的初階便是「模仿」

石修溫文、魅力非凡、說話很輕、挺着腰板、眼睛跟着你的反應走,有一部電影叫《軍官和紳士》(An Officer and A Gentleman,或叫《衝上雲霄》),由他來演最合適。石修乳名叫「B仔」, 1956年入行當童星,當時約8歲,第一部電影沒有對白,給人用麻布蓋着身體,看不到樣子,演畢,片酬是一碗擔擔麵。「修哥」的爸爸是陳直康,相貌是憂鬱美男子,中聯電影公司的副導及製片,修哥說:「我的兒子陳宇琛原本唸建築,誰料當了藝員!」

我問修哥,那年代,如何演戲?他說:「演戲的初階便是『模仿』,當時,小孩子是沒有劇本的,副導示範一次,叫我們記着,便入鏡,因為用菲林拍攝,成本昂貴,最好一take完工,如果小朋友記憶力不好,很難當『童星』。五、六十年代的演技是很standard的:例如主角走入一間陌生屋,會睜大眼睛,左望右望;又例如女子被人調戲,便張大嘴巴,身體往後退縮;如得悉別人死去,要搖搖頭,嘆一聲。大部分觀眾接受這些『樣板』,照單全收。」如在那年代,我也挺會演:凡是悲愁場面,便播出傷心名曲《Meditation》,然後把家人抱在一起望天;如被侵犯,則近攝海棠花落,然後蠟燭被吹熄、天打雷劈,我用口咬緊棉被,滾下淚珠……

石修乳名叫「B仔」, 1956年入行當童星。
石修乳名叫「B仔」, 1956年入行當童星。

修哥回憶:「爸爸很愛藝術,常帶我看『西片』,我的演技為 natural acting(自然演技),受了當時偶像的影響,如愛路扶連(Errol Flynn)、加利谷巴(Gary Cooper)等,他們表情真實,毫不做作。」

我慨嘆:「不再想看電視,因為演技被『異化』:以為『哭』便是好演技,許多頒獎典禮的精采片段,也剪取演員『哭』的鏡頭;第二個毛病是誇張的表情,過多的小動作;跟着,就是『擺甫士』,眼耳口鼻,不停放電,就算給人掌摑一巴,也要『三七臉』回眸;第四,心理狀態缺乏連貫性,昨天才痛哭家人逝世,今天卻若無其事;此外,有些愛『撚聲』,無論高音和低聲,賣弄性感,特別強調『n』音;第六點便是層次不足,喜怒哀樂,看不到漸進。」

修哥憶述,演戲的初階便是模仿,當時,小孩子是沒有劇本的。
修哥憶述,演戲的初階便是模仿,當時,小孩子是沒有劇本的。

修哥微笑:「劇本不只是『看』的,要反覆消化。」我問:「時間磨煉出來的?」他說:「對!13歲時,我演畢《故園春夢》,進入青春尷尬期,只能回校園讀書;到了19歲,長大了,我重回影圈,在《七彩姑娘十八一朵花》演出,開始認真思考,如何演好一個角色,不幸地,六十年代末,香港的粵語片突然中了魔咒,投資者退縮,台灣片如《養鴨人家》、《啞女情深》,香港邵氏的國語片如《獨臂刀》、《青春鼓王》卻大賣,衝擊了粵語片的市場,而無線電視(TVB)亦在1967年開台,提供免費娛樂,粵語片日漸式微。時移世易,我順勢在1968年加盟TVB,參演香港電視史上,首部黑白長篇劇,叫《夢斷情天》,當時,拍了超過200多集,播放超過一年。」

石修(下)與他的父親。
石修(下)與他的父親。

我憤憤不平:「電視劇,以女性觀眾為主,今天,『阿姨』前衛了,要看脫上衣的『小鮮肉 』,但在當年,『男女授受不親』,她們喜歡『奶油』小生。那些充滿男性性徵的『大隻佬』、『鬍鬚佬』、『壞男孩』全不入主流,故此,TVB第一代紅小生,多是脂粉溫柔的,如梁天、陳振華、伍衛國等。你這『時代型男』要等到1976年的《心有千千結》,飾演一個浪子,才受到觀眾的認同,大紅起來,同期只有周潤發和你平分秋色,那些劉德華、梁朝偉還未出道。後來,台灣電視台來香港挖角,邀請你去當地發展。」

修哥謙虛:「感謝那時TVB的高層周梁淑怡,她看見我騎電單車,覺得有時代氣息;而我對演藝事業,一向隨遇而安,不刻意計較,我緊張的,是自己能否保持專業態度。」我說:「修哥你的臉很窄,鼻子高削,眼神憂鬱但執着,絕對是『型look』,在那時的電影圈,不常見的。」修哥大笑:「那肯定了我的父親是我的爸爸!」我笑破肚皮:「可是,網上亂說『飛魚王子』方力申是你的私生子!」修哥,是圈中的愛妻號。

如何演戲才是專業?

1989年,石修移民加拿大,離開事業搖籃。1997年,他回到香港,重踏影視圈,敬業樂業。

談到專業,我嚴肅地說:「修哥,你講了兩件事情,我作為『未來』老小生,敬佩的。最近肺炎疫情,大家都餓等工作,你卻推了內地一份優差,理由是『撞期』,竟然把鈔票掃走。另一件事,有一位演員,因為厭倦了拍電影長時間在等候,等化妝、等打燈,她打算退出藝壇,你說:『各行各業,都有正負兩面,「負」的便叫代價,但代價不付出,便沒有收成,所以我願意為了拍一個鏡頭,呆等數小時,這付出是演員的理所當然。』」

我問:「如何演戲才是專業?」修哥想想:「演戲,我是『自學』的,沒有學術基礎;不過,我覺得好的演員,基本要看劇本三次:第一次,是了解角色的表層,簡單來說,便是角色初步的性格和特徵;跟着我會把劇本多看一次,加以懷疑,思考這個角色的矛盾所在,『黑是黑?白是白嗎?』例如角色是一個教授,但是,原來唸書為了賺大錢,那麼,他到底有素養還是膚淺呢?如何表達這矛盾?最後,我會把劇本看第三次,我相信『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月滿則虧,要把角色演繹得立體一些,令觀眾感受到人性的複雜,例如《天龍八部》的慕容復,表面是貴胄般高貴和自負,實質是自卑和失落。」我笑,相人,更要看三次。

石修(上)與他的兒子陳宇琛。
石修(上)與他的兒子陳宇琛。

我說:「有些演員堅持mark劇本,那句長、那句短,連表情也預先設計,逐點寫下來!中國的『歷史級』演員紅線女,便是這樣做的。」修哥又想想:「這樣的好處是『想得很多』,於是角色的演繹,變得豐富,但是壞處也是『想得很多』,演出時,或變成拘謹,未必自然。我很少用這個方法,哈,可能我愛即興吧,就算音樂方面,我喜歡聽improvisation,隨意的。」我的性格和修哥相反,旅行前收拾東西,跟着清單,花上數小時。

我好奇:「你相信『萬能老倌』或『百變演員』嗎?」修哥忖量:「那只不過是一種讚譽,好戲者如Tom Hanks,總有自己的影子,所表達的『萬能』,仍是Tom Hanks延伸出來的百變吧!」

我問:「拍戲的時候,你會做什麼?」修哥笑笑:「我不敢看書,怕會睡着,也不會玩手機,那令人『分心』。作為演員,要專注地觀察現場一切,和其他演員的表現,看看如何配合。演技是互動的摸索,是演員的攻防反應。」

我打趣:「攻防時,用五官哪部分?」修哥不加思索:「一定是眼睛,它是『另一說話工具』,好的演員,眼睛沒動,但是喜怒哀樂都看到出來,那叫『眼力』,反而嘴巴不適宜太大動作。」

石修父子合照。
石修父子合照。

我尋根究底:「那聲演呢?」修哥胸有定見:「廣東演員的聲音受限制。聲演分三部分:聲音的輕重、語速和語調。我有兩點發現,分享一下:廣東話是一個個『單音』組成,不容易隨便改語調,否則唸成另外一個字。舉例來說,英語說"I love you",你可以高低抑揚,把它扭來覆去,結果還是"I love you",但是廣東話的『我愛你』,發音變化不多,扭動了,唸成另一個字,普通話的音調,也比較容易變動;結果,我們唸『我愛你』,發揮性便受到限制。此外,廣東話的發音位置,我感覺多在喉嚨,例如我們說『停止』,聲量始終受限制,英文的"stop",卻輕易由丹田發出,抑揚頓挫!」

修哥頓了頓:「除了五官、聲音外,演員的肢體語言,亦非常重要,舉例來說,眉毛動一動、或手指顫抖,已勝千言萬語。」

我的最後出擊:「有人說,香港藝員的演技愈來愈差,你同意嗎?」修哥搖頭:「不對,只能說香港的資金及條件不如人:由於製作預算所限,同樣一個電視劇,香港電視台一天通告約工作12小時,需拍大約十場戲,剪接後約有15分鐘播出長度,所有東西都『趕喉趕命』,和時間競賽。有些更到了拍攝當天,才送上更改了的對白,演員被迫急就章,我們行內稱『吞生蛇』。我在其他地方拍戲,資源充裕,非常幸福,第一、有完整劇本,到了現場,不會隨便改劇本;第二、演員和導演有足夠時間溝通,多次修改,商討如何演好一個『場口』;最後,他們使用多部攝影機,多角度去捕捉演員的表情,出來的鏡頭,往往是最佳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千古名句,可以形容今天香港影視業所面臨的危機,內地「水頭充足,扶搖直上」,我們香港是「老牛拉着破車走」:資源的拮据,不是說句「加油」,便可以解決。

我不是影視工作者,故此,說支持香港電影,沒有心同感受的傷痛,廚房有多熱,也是道聽塗說;但是,都「最後的晚餐」了,只好帶點葡萄酒奉上,為桌上僅餘的麵包打打氣?

作者(左一)與石修(左三)合照。
作者(左一)與石修(左三)合照。

李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