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何文匯教授一生深受四位國學大師影響,我們請他追述這四段難得的師生厚誼,分四集刊登。此是第一集。陳湛銓教授(1916—1986),少字青萍,號修竹園主人。廣東新會人。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即獲張雲校長聘任校長室秘書兼講師。歷任中山大學、上海大夏大學、廣州珠海大學教授及香港聯合、經緯、浸會、嶺南等書院中文系主任。曾與一眾友好創辦經緯書院,並任監督及校長。著有《周易講疏》、《莊學述要》、《陶淵明詩文述》、《詩品補注》、《杜詩編年選注》、《蘇東坡編年詩選講疏》、《元遺山論詩絕句講疏》、《修竹園詩前集》、《修竹園近詩》、《修竹園詩二集》、《修竹園詩三集》、《修竹園叢稿》、《香港學海書樓陳湛銓先生講學集》等。
蒙何文匯教授親筆撰文,特此鳴謝。
(訪者:你求學時曾遇過好老師嗎?可否說說他們如何影響你?)
學生免不了會受老師影響。遇到好老師,好學生會更好,頑劣的學生會沒那麼頑劣。所謂好老師,指的是學問好、品格好。這些好老師,對學生一定有好影響。在我追求學問的過程中,有四位老師對我的影響特別大,他們是陳湛銓教授、羅忼烈教授、劉殿爵教授和周策縱教授。讓我逐一追述。
我生平遇到教學最動聽的老師恐怕要數國學大師陳湛銓教授,我初聽陳老師講學時約十八、九歲。當時陳老師已經有很多弟子、很多聽眾,而我在讀大學預科一年級前,竟然連他的大名都沒聽過,可見我當時的見聞多麼狹窄。有一天,我經過大會堂高座,看見一張由學海書樓張貼的小告示,寫着星期天下午由陳湛銓教授主講《莊子.秋水》,我立刻被那張告示吸引住,吸引我的不是講者的姓名,而是講者要講的篇章——〈秋水〉,因為那是香港大學入學試(高級程度會考)中國文學卷的範文。
不過到了聽講的時候,我就被陳老師吸引住。但見他說話生動有力,對讀音十分講究,加以內容充實,可謂文質兼備。陳老師又寫得一手雄渾蒼勁的「粉筆字」,記憶力又特強,在黑板上旁徵博引,都靠記憶,不用一書在手。他無疑在把國學講演推向化境。
與此同時,我看《星島日報》和《華僑日報》,竟然發現商業電台(當時還沒分一台、二台)每個星期擧辦一次「對聯徵求」活動,由陳湛銓教授主持。陳老師出七言律句聯首,參賽者郵寄聯尾到商業電台,陳老師每次選取十名給予獎金,賽果於星期日在《星島》及《華僑》公佈,同時公佈新一會聯首。當天晚上(好像是晚上十時),陳老師就會在商台介紹和點評優勝作品。我覺得這活動很有意義,於是有空就參加比賽,也拿過幾次獎金。中選固然開心,縱使落選,在收音機旁邊聽陳老師點評優勝作品,就能洞悉做對聯的竅門。
1966年進入香港大學讀本科,因為要適應新的學習環境和宿舍生活,雖然也會在周末到大會堂聽講,卻一直沒再參加對聯徵求比賽。過了好幾個月,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拿起報紙找比賽資料,才知道那比賽只餘兩會便完結。我心裏想:這兩次絕對不可錯過。我還記得最後第二會的聯首是「同林各樹榮枯異」,我對以「一榜多材取捨難」得季軍;最後一會的聯首是「美景良辰非向日」,我對以「小舟滄海寄餘生」得第六名,算是對自己有所交代了。
在大學的時候,我如常去大會堂聽學海書樓講座,陳湛銓老師的講座我更不會錯過;也去陳老師開辦的經緯書院聽過一陣子課,但和陳老師沒有交談過,他的家人、學生我都不認識。正式交談要在本科畢業後,在港大做碩士研究時。事緣我報讀了一個在星光行擧辦、由陳教授講《莊子》的短期校外課程,開課當晚,我出發遲了,於是連走帶跑,及時趕到,衝進星光行一部未關門的升降機,然後抬頭一看,整部升降機內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個人——陳湛銓教授。我登時手足無措,唯有硬着頭皮自我介紹。誰知陳老師氣定神閑地説:「我認得你,你就是做對聯那個。」我感到十分迷惘,為甚麼這位陳教授如此神通廣大?就在那時,升降機的門開了,於是各就各位,他講我聽。不過,自從在升降機內碰頭後,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密切。
後來,陳老師告訴我,因為我以前常參加對聯比賽,他留意到我的名字,但一直以為何文匯是一個中年人。有一次我去經緯書院上課,陳老師唱名派講義,才發覺原來何文匯只是一個十來二十歲的小伙子,吃了一驚,所以印象就變得深刻。
我於1971年離港遠赴英國倫敦,1976年自美國威斯康辛州回來,回來不久,就約陳老師出來吃晚飯,同時問學,以後就習以為常。陳老師的學問深不見底,總歸聖賢之道。更難得的是他十分健談,說話又動聽,吃一頓飯就如坐春風之中。而我與陳老師的家人也熟落起來了。
陳老師個性剛強,行事講原則,少妥協,自稱「霸儒」。他在1977年寫了〈霸儒〉七律一首,有序:「余以為在今日橫流中,如出周、程、張、朱之醇儒,實不足以興絶學。要弘吾道,都須霸儒,蓋遏惡戡姦,似非天地溫厚之仁氣所能勝也。」他的〈霸儒〉七律更是劇力萬鈞:
修竹園空夢也無,雙鐙朗照亦何須。
舊鄉人已成生客,窮海天教出霸儒。
星爛月明聊一望,風吹雨打待前驅。
虛窗又見微微白,猶執餘篇當虎符。
這種氣魄真足以傲視古今。
陳老師的舊鄉故居名「修竹園」,其後不論喬遷到哪裏,居所都自然叫「修竹園」,但〈霸儒〉詩中的「修竹園」則指故里無疑。
我一兩星期就去九龍,和陳老師在勝利道附近的酒家吃晩飯。其後陳老師擧家遷往太古城,我住在香港島,找他吃飯更方便。我們從他住的隋宮閣走路到太古城第二期商場的酒家吃晩飯,只五分鐘左右路程,這是當陳老師身體好的時候。陳老師一向十分健碩,又常打坐,大家都期望他壽過期頤,為學術和教育多作貢獻。殊不知70歲不到,他便患了重病,手術後身體漸見虛弱。縱使如此,陳老師仍然熱愛講學,仍然喜歡和學生在一起。那時候,我和他從隋宮閣步行到商場,他已不像以前般「大踏步便出去」,而是拄着手杖,一步改為半步,非常謹慎地、緩慢地向前移動,全程超過15分鐘。其後病情惡化,更不能外出。終於在1986年12月20日星期六下午,陳老師的長公子樂生打電話來,說老師於清晨病逝了。當時陳老師才71歲。
陳老師留下很多文稿。2014年,陳老師的少公子達生聯同兄妹,下了很大苦功,把文稿整理成電子檔,打算陸續出版。香港商務印書館對這個計劃甚表支持,於是同年同時出版了陳老師三份遺作:《周易講疏》、《蘇東坡編年詩選講疏》、《元遺山論詩絶句講疏》,可謂當年學術界的一件盛事。我有幸為《周易講疏》寫序,得以再三表示我對陳老師崇高的敬意。
何文匯憶名師系列
(一)憶國學大師陳湛銓教授
(封面圖片:灼見名家傳媒;插圖: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