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庸筆下人物看華俠的性別省思

性別與種族坐標上的華俠省思── 金庸.徐克.香港之二

東方不敗為了練葵花寶典而不惜自宮,就是權利慾極致的表現。其不陰不陽的性別也即非人性非理性的冷酷象徵。
封面圖片:由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網上圖片)
《笑傲江湖》的海外角度,尤以其對文革的含蓄寄寓看出。《笑傲江湖》影射非理性的權利角逐所帶來的極度破壞,這點金庸在1980年所寫的〈後記〉中陳述得非常清楚。金庸直截了當地指出,60年代文化大革命中,「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人性的卑污集中地顯現」,並且明言:「我每天為《明報》寫社評,對政治中齷齪行徑的強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寫一段的武俠小說之中。」

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笑傲江湖》世界中充斥着充滿權利慾的人物,甚者如東方不敗、任我行「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典型獨裁者,次者如偽君子岳不群和處心積慮奪權的左冷禪,各各血腥江湖,人性的卑劣可怕,提示得淋漓盡致。東方不敗在金庸的筆下,更塑造成了一個典型人物。當岳不群的野心終於暴露之際,他就被比喻為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為了練就葵花寶典而不惜自宮,就是權利慾極致的表現。其不陰不陽的性別模糊地帶也即是非人性非理性的冷酷的象徵。所有選擇此路的人,如復仇意志支配下的林平之、以君子之名大搞陰謀的岳不群,以及江湖群雄爭奪葵花寶典,都可以是東方不敗的翻版或複製,一代暴君的不同版本。

對性格越界的立場

金庸筆下的東方不敗為典型人物,其冷靜審視的角度,多由各不同角度的觀點呈現出來,其中尤以主角令狐沖的角度最有代表性。雖然東方不敗在《笑傲江湖》中起初只是只聞其人、不見其人甚久,直到第三十章才出現,他的出現對以令狐沖為男性的表率(身懷絕技之多情俠隱之人)和以任盈盈為諸女性的表率(有適當的才華和適當的嬌羞的女性)的性別秩序有着相當不安定的作用。他的不男不女,他的醜陋與頹廢,他的無法被歸類,他的不可思議,令狐沖只能以兩性秩序井然的觀點排他於秩序之外的「他者」之境,即是變態同性戀者,也是陰險毒辣的大魔頭,不僅是已喪失了人性,更是充滿「嬌氛鬼氣」,有着「妖異模樣」,令人「噁心」,更加「越看越是心中發毛」,直稱他為「老妖怪」、「男扮女裝的老旦」。此時,性別境界模糊的東方不敗已然被納入「妖魔」之境,人情之境的邏輯已無法適用於他,從而變成了絕對「他者」的代名詞了。岳不群對他的效法,任我行復位後愛權愛勢的本性表露,以及江湖所有爭權奪利之人,已然變成了東方不敗之徒。東方不敗這一符號的建構,是經由性別錯亂的載體而展現為極致,暗指《笑傲江湖》中對政治人物的諷刺中隱含的對性別越界不甚苟同的基本立場。

被他化的人物形象

然而,比之岳不群冷酷的老謀深算、左冷禪毫不忌憚剷除異己的暴力作風,東方不敗又似乎有些微的人性可言。在面對任我行、任盈盈等討殺他的人,以及風雷堂堂主童百熊等人時說的一番話,顯示其良心未泯的對過去的感恩,雖則篡位於任我行,並沒有趕盡殺絕,且對任盈盈一向有禮以加。其對男寵的至愛,看似詭異,卻也可以暗指他至情的一面,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相捨,實有可貴之處。任我行諸人不克東方不敗,去折磨其男寵讓東方不敗分心而失敗,其實應是更加可恥的小人行為。不過,在《笑傲江湖》以令狐沖為中心的文理中,東方不敗之不忘義不忘情之舉,卻因他的詭異的性別錯亂而變成不可理論的一部分,全然被他者化,而不是人性某些美好質素的保留與展現。

性格壁壘分明

《笑傲江湖》的性別坐標大致是壁壘分明的男性女性兩域,男的既可無情也可多情,既可野心勃勃也可淡泊名利,女的卻大多多情溫柔,不斷包容和付出,如任盈盈和儀琳之於令狐沖,如岳靈珊之於林平之,不僅是愛到心到,更是仁至義盡,本身卻絲毫沒有野心可言。在此華俠的兩性地圖中的越界者代表的是某種極端,因而自宮的「去男性化」即是追求極端的自毀之路,只有滅亡一途。如果說,古典文人世界中白面書生的原型在傳奇小說中的呈現是多情優雅、溫柔細緻的化身,在華俠文化中,其對等的俠男的多情從未等同於去男性化,因為總有女性填補着所有陰柔的角度和空間,留予男性極大的空間或陽剛或充滿書生氣,而不感覺任何性別威脅。令狐沖的武功等同於書生的學問,是武俠世界中的男主角書生角色,可以武藝高超,可以多情善感,卻永遠不失男子身份,因為性別秩序自有眾女子因對他的愛慕而自甘維護。她們雖然俠氣不輸於眾男子,且常是多智多勇者,如岳夫人和任盈盈,卻從不與男人爭分天下,賢淑溫柔,且道德良善。

華俠想像──異國情調化

除了東方不敗之外,《笑傲江湖》中唯一挑戰以上這種性別秩序的是苗女藍鳳凰。在第十六章《注血》中,藍鳳凰的出現以狂放的有如男女歡合之音的樂聲為前導,身穿「絕非漢家女子」的裝束,說着「嘰哩咕嚕」的苗語,使用的是「非常理所能測度」的毒蠱,說話直截了當且不解漢語中的修辭,行為則大膽放蕩,馬上引起岳夫人「淫邪女子」和「妖魔鬼怪」的謾罵。和她同來醫治受傷的令狐沖的四位苗女,個個不怕露臂露腿,在華山派眾男弟子的注目下,以水蛭引出自己身上的血注入令狐沖失血過多的身中,引得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且發出「粗重的呼吸之聲」。她們的異國情調,神秘可怕的用毒法,大膽的身體語言,很容易地勾起漢弟子們的遐思和情慾。這可以說是近乎典型的異國情調化的過程,將「她者」與自我的差異轉換成情慾的泉源,在「她者化」的過程中,將她們變成情慾的客體,任諸漢家弟子的主體得以將她們客體化、她者化,折射他們慾望主體渴望刺激和探險的內心意圖。
但是,除非這慾望的展現對主體不造成任何威脅且全部以主體所制定的模式進行,則慾望客體最終必然被排斥,以保護自我的完整。因此,當五苗女離開之後,諸漢弟子及岳不群等人皆以象徵的方式驅逐了慾望的客體,此象徵的載體即是嘔吐。令狐沖之外的所有人捧腹嘔吐,嘔到連腹中的酸水都嘔乾,仍不能停止。這種翻腸倒肚的嘔吐正是將情不自禁受惑於苗女的那份越軌的慾望加以排斥,甚或排洩出來,以身體的排洩去除心理的性慾,從而理直氣壯地將這形而下的吸引歸類為中毒,將所表達出來的慾望消解成苗女的操縱,以饒恕自我短暫的越軌行為。此種即被她者吸引又必須排除她者的機制,處處顯示漢族中心的華俠想像如何將苗族異國情調化和土著化的過程,而此過程當中,苗族就成為獵奇化了的慾望客體,任主體投射或收回感情和慾望。藍鳳凰說「你們漢人鬼心眼多」,這也可以看成是小說對漢民族中心的華俠江湖後設性的小小批評。而令狐沖不排異己地接受藍鳳凰的毒酒,顯示他對「她者」的開放容納,因而也免於嘔吐之苦。這也許正是金庸巧妙地運用象徵的地方。
本文摘錄自《金庸:從世界到香港》一書,獲出版社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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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