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索以豎琴挑戰不同時期的鋼琴經典作品

布拉索的法國5月節獨奏會,雖然開始時音量控制造成的瑕疵特多,但他卻於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解決問題。整體上無論在技巧還是藝術方面,毋庸置疑地相當成功,令人佩服和感動。

今年的法國5月藝術節(Le French May)在4月初已開始,而法國豎琴學派的演出依然佔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今次來港表演的豎琴演奏家薛凡‧布拉索(Sylvain Blassel),在宣傳上的重點並非豎琴的作品,而是挑戰鍵盤上講求和聲、對位、裝飾奏的品味和處理的鍵盤音樂。這套音樂會的重點樂曲,正是巴赫(J. S. Bach)的鍵盤巨著之一《歌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演奏巴赫的作品,在掌握風格上,即使在不同的樂器演奏,往往由鑽研多年的巴羅克作品專家去演奏,韻味才容易傳達到給聽眾。而《歌德堡變奏曲》,當時以鍵盤樂器來演奏,一般會是雙層的古鍵琴。而當換在今時今日的鋼琴上彈奏,難度上便會出現兩手橫跨的情況。布拉索以豎琴,演奏鋼琴文獻的經典,除了對豎琴演奏家來說是挑戰,對聽眾來說也是水平的考驗。

當然,純粹以欣賞旋律及享受琴聲,也並無不可,而布拉索的演繹,卻不是為豎琴演奏而奏,而說是以原本的鍵琴樂譜為根基,那亦即是說兩隻手的來回,並不是一般豎琴的掃音階,而是兩隻手在獨立演奏鍵盤音樂的線條。對於未能背下《歌德堡變奏曲》鋼琴版的筆者而言,未聞其音,已感到抹一把汗!

節目海報。(作者提供)
節目海報。(作者提供)

《匈牙利狂想曲》

不過,更加令筆者意想不到的,卻是音樂會上半場在宣傳上較少提及的李斯特(Liszt)鋼琴作品。李斯特的鋼琴曲炫技、光芒,貫穿整部鋼琴的音域氣勢,缺一不成。布拉索怎樣演繹這種力量呢?倒令人更為期待。今次大會堂劇院舞台的後方,依然放置反聲板。布拉索選用的豎琴,為一部烏木樂器,在劇院內塑造出較為乾淨的琴音。他選奏5首《匈牙利狂想曲》(Hungarian Rhapsodies)。在第17及第14兩首裏,他在開首部分的處理都較為隨意──自己還未坐好、甚至聽眾還在入座中,他已在演奏彷如正在練習一樣的宣敘調(Recitativo)前奏,意境非常豪邁率性。

第17首的東方味較濃,但要在豎琴上奏出有如鋼琴一樣的強大震撼和聲,布拉索還是被豎琴本身的物理條件所限而絆着。在強奏的旋律,還未來得及停震的琴弦,已不能分清是原震還是共鳴震,往往造成下一音符的破裂性雜音,嚴重影響演奏的水準及表現。另一問題就是,快速重複音符,在撥弦樂器上,要每一下都乾淨俐落,絕不會如在鋼琴上容易,如果是強奏,音色上的爆破失誤,更幾乎無可避免。布拉索亦多翻陷入這個困局。但在輕鬆的快速連音或音階,他都奏出漂亮的色彩;而要演奏顫音(Trill)這種裝飾音,他掌握的音色美感和靈巧,亦令人非常滿意。

在第14首中段的《吉普賽舞曲》裏,布拉索的演繹音樂感極其豐富,瀟灑而高貴。其實,布拉索也需要時間去適應場地對於他在琴弦上發揮的限制。經過了兩首在音量控制上充滿瑕疵的演奏後,他在第五首《英雄的悲歌》(Héroïde-élégiaque)及第13首的表現,已即時變得聰明,特別在整體的音量上稍作減弱,而當演奏低音弦的時候,很多時候也會以按弦代替勾或撥弦,已減低琴弦餘震的時間。因此,令他出現敗筆的砂石,基本上已完全踢走。

在上半場最後一首作品《第二狂想曲》裏,布拉索的演繹絕對能與頂尖的鋼琴家比拼,甚至可以說,他的演繹帶着強大的管弦樂團色彩及氛圍。布拉索處理哀傷懸疑的意境,歌唱性濃郁、冷靜,對於樂句之間的呼吸留白,節奏紓緩;當然,在狂野而機靈的後半部分,技巧完美。整體上,他思維上的自由奔放態度,配合優雅的指觸琴音,魅力驚人。他在豎琴上的演繹這首樂曲,好像比一流鋼琴家,來得更加容易!

個人感覺,布拉索演奏李斯特的狂想曲,可能要比下半場的重頭曲目《歌德堡變奏曲》,難度更加高!

《歌德堡變奏曲》

下半場的劇院,也出現布拉索過往演出時的氣氛,台上只開着一座暗黃射燈,四處漆黑,彷如中外古時夜裏,室內只點蠟燭或油燈一樣。大概為了配合樂曲的歷史背景、也大概是布拉索的個人喜好。但這一來,不但不會令觀眾呼呼入睡,反而令到大部分真正愛樂者,更加專注。布拉索亦換上了一座原木色的楓木豎琴。這部琴在劇院裏,聲音較為柔和,聲區的對比亦較平均。如果要過濾布拉索的演奏與鋼琴家的技巧作對比,倒不如細心品味他對於整套作品的典雅處理。

豎琴的聲音,無論如何都不能夠像鍵琴或鋼琴的聲響一樣,每個音都像一粒一粒。即使最迅速的離弦,都必定有明顯的餘震。布拉索演繹巴赫這套作品,音色上潔淨圓滑,風格上就有如作曲家其他的樂曲一樣,沒有多餘的情緒起伏。最重要是,布拉索對於掌握裝飾音的技能,在豎琴這部大型樂器上,捕捉巴赫風格的順暢而優雅的多音符連音裝飾,竟然可以彷如彈指於古鍵琴或結他上一般精巧;而柔韌度要求更高的顫音,他亦能刮出如歌的、具有音量層次的長音,特別在較高音區的短硬弦線上,難度則更大。不得不佩服他思維上的巴羅克音樂意境,竟然平和從容地加諸於龐大的豎琴上。其他的技巧,即如雙手的對位或雙旋律,在他手上便顯得非常容易了。

在李斯特樂曲中,容易出現低音聲區的破音,在巴赫這套作品中,布拉索儘管放下心頭大石,因為巴赫的鍵琴樂曲,哪需要強大的低音對比?布拉索輕柔的低弦指觸,已足夠奏出優美的琴音。另一困難是,巴赫作品的和聲,更多時候是隱藏於分解和弦(broken chords)裏。這種持續的和聲旋律,在演奏的清晰度與平均度而言,布拉索對於掌控力量、保持旋律的優美程度、及對樂句之間的留白時間,都令聽者入神,彷如回到現代人未能想像的緩慢生活節奏的古代社會裏。聽完布拉索演奏整套作品後,不但沒有睡意,卻反而像沐浴後的清爽,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小品曲,作品126,第三首》

最後,布拉索加奏了貝多芬(Beethoven)簡短的《小品曲,作品126,第三首》(Bagatelle)。當中輕柔晶瑩的彈奏,完全難不倒充滿優美色彩演奏的布拉索;就是最困難的長串顫音,他亦依然奏得自然動聽。當然,快速掃撥的跑句,他亦是好好地掌握着貝多芬作品漂亮、直接、浪漫的典型氣質。

布拉索的法國五月節獨奏會,雖然開始時音量控制造成的瑕疵特多,但他卻於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解決問題。他挑戰鋼琴演奏,亦挑戰為鋼琴而寫出經典作品的作曲家們,以自己的樂器,將演繹上的要求倒模過來,整體上無論在技巧還是藝術方面,毋庸置疑地相當成功,令人佩服和感動。

註:作者評論節目為2024年4月9日於香港大會堂劇院上演的「薛凡‧布拉索豎琴獨奏會──歌德堡變奏曲」節目。

傅瑰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