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劍影:金梁武俠六十載 獨領風騷

「無邊落木蕭蕭下」,武俠息微,看似無以為繼,但梁羽生一直強調「不盡長江滾滾來」。
封面圖片:梁健思(左一)、沈西城(中)與楊興安(右一)聚首書展,大談武俠金梁。
金梁開創的新派武俠撐起香港文學的骨幹,成為華文文學一支無可取替的流派,亦成為不少影視作品的重要取材,伴隨幾代人的成長。每人心中總有一個小龍女在水一方,有一個桀驁不馴的令狐沖,甚至藏有一個人小鬼大的韋小寶;或是既有「心似欲隨風雨去,茫茫大海任沉浮,無愛亦無憎」的兒女情長,「數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的家國情誼。香港書展特別請來楊健思老師、楊興安博士以及沈西城先生與觀眾話說當年,分享兩位大俠聯袂展開香港武俠時代的往事。

武俠緣起 新舊交融

若論新派武俠的開風氣者,必然非梁羽生莫屬,但講到將其發揚光大,金庸功不可沒。有別於以打鬥見稱的老派的武俠小說,梁羽生的作品強調「寧可無武,不可無俠」,以文藝寫法講人情世故;金庸作品則繼承不少唐代傳奇的手法,新舊交融。
武俠小說原在報刊連載,風靡全城。有言當時的老總羅孚先生因當時澳門有比武,所以希望他們能寫一些武俠小說,楊健思老師即席澄清。原來早在1952前,報人已躊躇寫武俠小說來增加報紙銷量;適逢1954年澳門比武,乘勢將之前醞釀的想法付諸行動。「報館裏的人很喜歡看武俠小說,如宮白羽的《十二金錢鏢》等,梁羽生先生尤甚,每回租一套14本,必定通宵讀畢,翌日與同事說起還手舞足蹈。」
金梁各有擁戴,講座請來資深文字工作者沈西城來主持大局,與兩位嘉賓有說有笑,觀眾笑聲也此起彼落。(圖片來源:香港貿發局)
金梁各有擁戴,講座請來資深文字工作者沈西城來主持大局,與兩位嘉賓有說有笑,觀眾笑聲也此起彼落。(圖片來源:香港貿發局)

金梁之爭 惺惺相惜

金梁之爭十分激烈,粉絲間甚至會出現罵戰,但事實上,他倆私底下十分老友。沈西城說:「他倆很老友,在報館一起工作、吃叉燒、下圍棋,關係很要好。梁羽生臥病在床時,金庸去探望時曾留下字條:需要我幫助,我一定給予無限幫助。」
梁羽生前期作品比較吸引。他作品中的詩詞辭藻華麗,連比較傾向金庸的沈西城也稱自己對梁羽生的詩詞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他主力研究詩詞歌賦,可能成為一代宗師。可惜他為了養妻活兒,終廢棄了詩詞去寫小說。」但作為小說而言,讀者讀小說往往是讀的是故事。反觀金庸在人物塑造,對社會的反映等都表現出色,為觀眾擁戴。
沈西城總結道:「梁羽生是老實人,金庸是古惑佬。」《鹿鼎記》中韋小寶的對白生鬼,非木訥作家能書寫。「如果作家那麼乖,怎麼知道韋小寶想取七個老婆?他想但他不敢,所以寫出來咯。」另外楊過黃蓉的反叛,令狐沖反禮教,喜歡魔女任盈盈,都反映金庸武俠小說的反叛的精神。有反叛才有創新,不能一板一眼,為年輕人所嚮往。

武俠小說進入文學殿堂

金庸小說可否變成文學作品?國際研討會上都沒討論出答案。楊興安博士指,金庸小說是披了武俠小說的外衣,內在的文采和意境豐富。《射雕英雄傳》是金庸的成名作,他神化常規武打,將藝術美感化在武功之內。四大高手中,東邪飄忽,西毒霸辣,北丐神勇雄猛,南帝深沉,設定各有藝術意境。《天龍八部》的角色各有追求,寫人性好壞變化,最博大精深。《笑傲江湖》的技法成熟,顯露政治上勾心鬥角的小說,當時剛好是紅衛兵時代,十分貼切。「我覺得《天龍八部》之後金庸已有收手之意,之後的是玩票性質。鹿鼎記爭議最大,好壞參半。鹿鼎記是小說技巧裏寫得最好的,但就故事而言,是不及前者。」

漫不經心遇伯樂 幽默豁達度人生

梁羽生看書做事都漫不經心。梁健思老師分享道:「梁羽生把租回來的書隨便亂放,好幾次沿窗邊的書櫃扔了下樓,同事曉得幫他撿回來。又有一次同事做西裝,他看見同事米色的很好看,就照樣做了一套,懶得再挑。做完之後隨手拿錯了別人櫃子裏的衣服去穿,卻抱怨衣服短了,後來原來是自己拿錯了。」
梁羽生在左派報紙執筆,有一定限制。楊興安博士憶述,梁羽生曾說自己寫武俠小說有一定禁忌, 自己不能寫男女同床。「因為風氣不允許,而這個禁忌剛好落到一個拘謹的人身上。」楊興安道。
梁羽生雖拘謹但不乏幽默。2006年中風後左他半邊身不能動,仍笑話多多。梁健思老師憶起當時的秒問秒答:「在左派工作有沒有壓力?寫小說有否制肘?有否被審稿?」梁健思追問。梁羽生回答:「現在是『左』不行了,要靠『右』。」此話一語雙關,叫觀眾會心微笑。即使在醫院,梁羽生也想着詩詞。詞選翻爛了一本又一本。護士們都很仰慕他,甚至拿翻爛了的詞選收藏,最後一本被梁健思老師送到梁羽生故鄉蒙山的收藏館作展覽,紀念這位筆桿子俠士。
梁羽生先生。(圖片來源:楊興安博士tumblr)
梁羽生先生。(圖片來源:楊興安博士tumblr)
梁羽生常引龔自珍的<雜詩(其一)>自況。「少小無端愛令名,也無學術誤蒼生。  白雲一笑懶如此,忽遇天風吹便行。」他說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散漫的人,而詩中的清風便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羅孚先生。因此民間一直流傳一個說法,「沒有羅孚,或許就沒有金梁」,所言非虛。
梁健思老師為梁羽生的入室弟子,講座中盡訴師父生前點滴,展現梁老可愛的一面。(圖片來源:香港貿發局)
梁健思老師為梁羽生的入室弟子,講座中盡訴師父生前點滴,展現梁老可愛的一面。(圖片來源:香港貿發局)

武俠見深厚國學 絕頂詩詞終難棄

金梁作品接觸的國學常識和歷史非常豐富。兩人都以國學根底做小說藍本,對六藝、詩書禮易均有研究。梁健思回顧,梁羽生獲廣西師範大學給他頒予他學位,他講學提到當時香港流行學通識:「學通識看武俠小說得了,裏面縱有天文地理,橫有族裔歷史,包羅萬有。」
楊興安博士最欣賞梁羽生對聯,對此他有這樣的評價:「論素質兼數量,當世無人能及。」梁羽生筆下的男主角都是喜歡吟詩作對的風流名士,便乘機把自己的詩詞套進去。曾在中學任教的楊健思老師說:「學生不用勸也會自己捧着金庸作品在抽屜看,但對梁羽生作品則大喊看不懂。」不少學生對作品中的詩詞望而生畏,楊健思老師認為,《白髮魔女傳》的詩詞非常值得推薦給中學生閱讀,在文字修養上能裨益不少。另外梁羽生也有創作新詩,與舒巷城的夫人十分熟絡,詩文會友,可謂能文能「武」。
既然是「金梁之爭」,金庸也不甘示弱。最家喻戶曉的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是元好問手筆。其實原文是「道世間」,金庸改成「問世間」,變成第一人稱,更顯張力。

博學好勝的查大俠 學貫中西跳芭蕾

金庸作品涉及很多電影技巧。楊興安博士指,金庸說從1952年開始,每天看一齣西方電影,然後寫影評,如此堅持了五年,在腦裏攢了不少題材存貨。楊健思老師更指出,金庸曾經為了寫芭蕾舞電影的影評,特意去學芭蕾舞,更在報慶時表演過。觀眾目瞪口呆,實在難以想像金庸查大俠掂起腳尖為大家表演芭蕾舞。
金庸博學好勝。楊健思老師指,金庸幾十歲仍堅持到劍橋完成博士學位,是不願意放過自己的表現,為好勝心驅使。楊興安博士身為金庸的秘書,一次收拾金庸的書房發現很多英文書。金庸剛來香港的時候是在《新晚報》當翻譯,英文水準一定很好。楊博士見金庸的英文哲學書裏更有英文的微批,可見金庸學貫中西。
金庸先生。(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金庸先生。(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以作家的態度來說,金庸的自律也是值得欣賞和學習。楊興安特別指出,金庸從不濫寫,他完成一篇再開新作。「當時查寫原稿紙等於寫銀紙,只要他願意寫多多都有,但他不會。他寫完也是修改再修改,盡善盡美。
「人怕出名豬怕肥」,金庸熱潮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在台灣有些作家改名字叫金庸新,那書出版之後就是金庸新作,或者叫金庸作。當時神鵰俠侶很有名,我在街上走,一會兒看到一本《江南七怪》,一會兒看到一本《全真七子》,一會兒還看見《九陰真經》。」雖說翻版四起,查大俠來不及防芽遏萌,但自己還是非常珍視作品版權。當年曾經有人勸金庸為《碧血劍》寫下集,金庸不感興趣,那人提議不如他來操刀,金庸說:「那請不要用袁承志這名字,因為這名字的版權是我的。」
楊興安博士曾為金庸秘書,每每談起查大俠的作品都眉飛色舞,曾著書立說,以文會英雄。(圖片來源:香港貿發局)
楊興安博士曾為金庸秘書,每每談起查大俠的作品都眉飛色舞,曾著書立說,以文會英雄。(圖片來源:香港貿發局)

金庸妙筆生花 好壞黑白難定奪

其實武俠小說的元素豐富。古龍主要寫事,以偵探查案為主,由故事帶出人物;金庸則主要寫人物性格,兩個不同性格的人相遇,產生的故事也順理成章。梁羽生筆下的人物比較平板,平鋪直敘,是其本人的投射。梁健思提到:「梁羽生作品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女的忠貞烈女,男的一夫一妻,但人性總有陰暗面,不是人人非忠即奸,一生只能愛一次,所以他的小說難引起讀者共鳴。」
反觀,金庸刻畫人性深刻尖銳。楊興安博士指,金庸寫壞人特別出色,因為他會同情壞人。「金庸作品的壞人分三等:第一等,窮凶極惡,霸道,像歐陽鋒;第二類,陰險;第三種,偽善,岳不群,收場最差。壞人最壞,收場最慘就是岳不群,眾叛親離,妻離子散;第二個壞人是公孫止。很少作家能把壞人寫出三個層次,有好人變壞,林平之,也有壞人變好,鳩摩智。」個個壞人在金庸查大俠筆下都活靈活現,像萬花筒,變化萬千。

武俠青黃不接  報人應擔當文字養分的重任

梁羽生先生過世,查大俠金庸收筆,香港武俠已是明日黃花。沈西城指,好作家是復興的關鍵。梁健思老師對金梁對後繼無人的說法有保留。她引述二老的說法是,創作會雖時代改變,不一定要依照他們既有的模式,在這種多元化的文化環境裏,他相信香港小說的發展能有另一種突破。

梁羽生常引用杜甫的兩句詩來比況武俠文壇,「無邊落木蕭蕭下」,武俠息微,看似無以為繼,但他一直強調「不盡長江滾滾來」,例如有女金庸之稱的鄭丰女士,也嘗試再開拓武俠小說的世界,希望類似的新手能如長江之水滾滾而來。
楊健思以金梁二老為鑑,指出:「老一輩報人的國學根基很好,我們是看副刊長大的,在這裏獲得不少文字養分。」時下中文學科被稱為「死亡之科」,回顧上一代的語文學習良方並不過時。她呼籲辦報者應重新掀起這個風氣,重回百花齊放之境。「如果我們不停叫他們寫好東西,又沒有好東西給他們看的話,都是枉費。」
講者簡介:
楊興安
楊興安博士曾任編輯、編劇,曾經教學,任明報社長室行政秘書,長江實業集團中文秘書。其散文被選為中學課文。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浪蕩散文》、《現代書信》等多種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榮譽會長。
楊健思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碩士。從事中學教育工作多年,為梁羽生博士之入室弟子,業餘從事梁羽生作品研究及整理。現職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香港教育研究所課程發展主任。曾發表多篇有關梁羽生之文章,包括:〈梁羽生筆名之謎〉、〈梁羽生小說中的詩詞和回目〉、〈梁羽生武俠小說的文學世界〉、〈七劍下天山開卷解讀〉、〈冒辟疆的詞〉、〈張丹楓與雲蕾〉、〈七劍下天山日文版的出版〉等。
沈西城
原名葉關琦,早年負笈東洋,熟讀日本多部名著,亦撰寫政論、雜文及推理小說等,並參與電影《龍虎風雲》等編劇,任知名小說雜誌《武俠世界》社長。曾出版《我看倪匡科幻》、《細看衛斯理科幻小說》、《妙人倪匡》等多本與倪匡有關的書籍。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