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的大多數 亟需的冷靜期

到底什麼是真相,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知啲唔知啲」。還以為自己最掌握真相,很冤枉。

2019年8月31日,香港電台邀去做《香港家書》,裏面的兩段話,也是筆者對香港現狀的一個觀察:

以往,香港是個真正的多元社會。無論對什麼事,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意見和立場,大家毫不介意,愉快相處。就像一張彩色照片,燦爛多姿。今天,這張彩色照片,彷彿變成了黑白照片。不只如此,而且忽然之間,社會上,變成了非我即敵的對立。這個暑假,這種政見的黑白分明,又變質變成了暴力抗爭。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現在的大環境:社會撕裂。不是貧富之間的撕裂,也不是年齡之間的撕裂,而是朋友之間、同事之間,甚至家庭之內,嚴重的撕裂。在校內,同事之間,完全沒有理由要反目成仇。

席捲漩渦,冤枉!

這個撕裂,當然,社交媒體起了很大的作用。人人都只相信符合自己的訊息,人人都在編織自己相信的故事。這些故事,愈來愈脫離事實,但是幾乎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故事是最真實的故事,深信不疑。更重要的是,來自不同角度的訊息,都在散播仇恨。

2019年9月3日,參加了佛家雜誌《溫暖人間》別開生面的一個音樂會。演出者都沒有迴避今天香港的亂狀,都生動地表述了以「慈悲」與「愛心」面對現在的社會。讓筆者悟出了不少道理。

閉目想一想,香港的大多數人,都是冤枉的。七百幾十萬人,為什麼要捲進這樣的仇恨和暴力漩渦?

從事政治的,一定認為政治是高於一切的;因此,為了政治,可以不顧一切。因此,不惜把事件的性質,用政治推理,「上綱上線」,方覺得自己的行動是正確的。也把要求(訴求與反訴求)的門檻,定得很高,對方無法達到,因而可以把行動得以延續。這種「自我說服」的現象,使得暴力和破壞不斷升級。抗爭者大規模地破壞社會設施,無緣無故,是世界上任何「革命」甚至「暴動」都不會出現的。他們被自己設下的思想模式困住了,再也走不出來。

因此,大多數人,都是在這種政治的爭鬥之中,蒙受阻礙與損失,經受騷擾和憂慮。冤枉的是,很多人,不敢說是大多數人,都是在手機看了片言隻語,也不知道來源出處,就會信以為真;看了一段視頻,也不知道過程的前後,就信從了發出者的結論。

參加什麼群組,看什麼報紙(甚至在同一張報紙,看報道還是看社論),不知不覺自己就順從了。所以說,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網絡世界,大多數人都在self-selected information與self-fulfiling story裏面生活(見7月26日本欄〈學習:耳濡目染現代觀〉)。對於到底什麼是真相,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知啲唔知啲」。還以為自己最掌握真相,很冤枉。

2019年9月3日,參加了佛家雜誌《溫暖人間》別開生面的一個音樂會。(《溫暖人間》Facebook)
2019年9月3日,參加了佛家雜誌《溫暖人間》別開生面的一個音樂會。(《溫暖人間》Facebook)

反目成仇,何堪?

不只如此,幾乎所有的訊息,都在散播仇恨。我一位美國同事,上月回紐約家庭團聚,本來是開心的場合,一位長者談起特朗普,一家人馬上撕裂,變成互不相讓極端的兩方;結果不歡而散。這種情況在香港更是滿街都是。參加任何重聚、團圓,一開始往往有人提醒:「今天不談政治。」不過也有不少結果還是因為政見不和而氣氛緊張的。即使政見不一樣,為什麼需要在老朋友之間、親戚之間、同事之間、老同學之間,忽然結下仇恨?很冤枉。

也許會有不少人說,「這是對方造成的」。事到如今,雖然每個人心裏有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前因後果,已經不是人們看問題的關鍵。即使是非常高學歷的、富經驗的朋友,也會因為自己相信的故事而動情、激憤。而又把憤怒發洩在「對方」身上。

但是「對方」其實是不容易找到的,或者找到了也不足以洩憤,於是在網上出現了不少「尋找敵人」的現象。不惜拿一些片段、猜想、聯想,非要把某些自己不喜歡的、認為可疑的、與自己不同立場的人,置於敵人的位置,可以暢快地欺凌。將來回顧起來,一定覺得很滑稽。其實也很冤枉。

護士,很多都參加過遊行。在洶湧的萬人行列裏面,既看不到「前線」發生什麼事,又直觀感到警察是在對立的另一面。記者,一直跟着遊行隊伍,也是直觀覺得警察是在對立的另一面。生活在遊行隊伍裏面,與抗爭者就很容易感同身受,冤枉地令人覺得他們違反了專業操守。最冤枉的是警察,只不過是履行職務,卻被推到政治鬥爭的前線,動輒得咎。

許多朋友都說,相信香港人,所有的行為準則、道德底線、法治信念,不會一下子就蕩然無存。他們都有願望,有一天社會復元,這些準則、底線、信念,都會恢復正常。

筆者也仍然相信,這是香港人一時的激憤,就像一個人發脾氣,「氣頭上」什麼都做得出,氣憤過後,又會回復平常的修養底蘊。雖然目前對這些準則、底線、信念的蹂躪,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因為發脾氣而在全世界面前出了醜,也是很冤枉的。

不過,把這些準則、底線、信念的踐踏,傳播給學生,尤其是未成年的少年學生,是難以接受的。政客和成年人可以有自己的政治見解,本來就不必帶來仇恨。但是把政府的一條法例草案,定為「暴政」;把可能發生的,當做已經發生;把本來可以爭取最好的,變成必然的最壞。最慘的是,讓年輕人覺得「沒有退路」,而不是憧憬有更好的明天。讓年輕人覺得絕望,放棄眼前的一切,甚至要寫下遺書。多麼冤枉!又是多麼殘酷!

筆者在本欄一直想表達一個訊息:社會在急劇地變,世界在持續地亂,我們的下一代,必然會經歷比二十世紀更加動盪、紛亂的生活。自由與孤立的感受,必然同時愈來愈強烈。在這個愈來愈碎片化的社會中,青少年會感到無依無靠,因為舊的社會建制正在崩潰,新的社會建制又尚未成形。

最冤枉的是警察,只不過是履行職務,卻被推到政治鬥爭的前線,動輒得咎。(亞新社)
最冤枉的是警察,只不過是履行職務,卻被推到政治鬥爭的前線,動輒得咎。(亞新社)

冷靜兩月,安寧!

在這種社會的大背景下,全球各地的年輕人,尤其在經濟發達的國度,都在尋找出路。都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憤怒(anger)。注意:他們並不是在尋找經濟的出路!一方面例如在歐洲,雖然失業,也不會餓死;另一方面他們厭倦了工業社會的種種束縛(就業、行業、階梯……)。

從某個角度看,他們看透了工業社會的陳舊,在尋找物質以外的生活目的。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他們會尋找憤怒抒發的對象。在北歐,是「氣候」;在法國,是社會公平;在美國,特朗普努力把民間的憤怒,宣洩在中國、墨西哥、北韓、伊朗……。

在香港,《逃犯條例》的提出,觸動了中港關係這條敏感的神經。共產黨過去的「原罪」(文革、六四),變成了莫須有的必然,也成了年輕人憤怒發洩的目標。在香港,基本上是假想指揮了人的腦袋,對着稻草人大動干戈。很冤枉。

這種種冤枉,需要人們定一定神,從每天不忍卒睹的電視新聞之中抽身出來,從各個群組裏喋喋不休的叫罵聲中解放出來。就算是一個短暫的片刻,也一定大有好處。

很欣賞六大宗教建議的「冷靜期」。還有朋友建議,不必要各方馬上停火;可以呼籲從團圓佳節開始,過一個平靜的中秋,也不妨礙大學要求罷課的學生,然後大家默契,共同攜手渡過兩個月的冷靜期。不奢望這兩個月會出現出人意表的解決方案,但是只不過彷彿是讓時鐘停敲兩個月。不管持極端意見的人們怎樣想,大多數的市民會覺得有一刻安寧,即使是短暫的。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