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剛在澳門去世,活了103歲。靈堂掛上的遺照,是她自己20年前選定的,是她再20年前的舊照。照片中是個文革女青,戴上眼鏡,一本正經,但於我是陌生的。我只知道她不在了,餘下是我對她的思念。
常常記起沙特在《存有與虛無》裏著名的「皮亞不在這裏」的譬喻,特別在看舊照片,景物依舊,人面全非的時候。
有人到巴黎一所咖啡店去找一個叫皮亞(Pierre)的法國男子,他經常在那兒泡咖啡的。他走進咖啡室,用視線逐一空間去搜尋皮亞,卻找不到。「皮亞不在這裏。」「皮亞不在那裏。」「皮亞有可能永遠不再出現嗎?」怖慄和失落的感覺,經常伴隨着「不再存在」的念頭。「不再存在」是可怕的,因此人們都在自己的「仍然存在」裏,把日子搞得有聲有色,給自己更多更確鑿存在的理由。譬如有人試圖把自己塑造成一些「本質」,把它們固定在別人的眼光裏;有人努力使自己成為絆倒他人的障礙,以另一種方式來確定自己的存在。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解脫一種莫名的不安,抓住一些存在的依據。死亡或「不再存在」,是存在的永遠的他人化,是存在永遠無法恢復的絕望性疏離(alienation)。個人如是,社群如是,國家如是,族類如是。因此人們都仰賴着舊照片,以及紀錄片。我們都關心存在,都為不再存在忐忑不安。存在主義者說沒有不安便沒有獨特的心魂,也沒有詩;更沒有相片;勇敢和美麗的思想便無從產生。齊克果的”existanze”如是,海德格的”Dasein”如是。
亡母的留影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只有34歲。她30歲時懷了我,懷着我4個月的時候,她上影樓攝了張相片。相中的她紮着兩條辮子,穿着白襯衫,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翻起了書本,眼睛向着鏡頭,正正經經地拍照。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上影樓拍這張照片,是因為充滿期待,還是要記下自豪的一刻,又或者兩者皆是。她一直期待有個女兒,但拍照時應該還未知道性別的。如今照片放在我的書桌上,她雙眼好像看着我在書寫。我對着亡母這張照片,感覺親切又陌生。她在她的過去想像着我的將來,而我在這個當下,又想像着昔日在拍照的她。她可曾知道她跟我這個將要誕生的孩子,因為惡癌而只能相依相擁如此短促的歲月?我慶幸她曾攝下這幅相片,而這相片流落了幾個十年,才輾轉由有心人傳遞給我,還讓我看到相片後註記的日期。對,我存在於相片裏頭。
攝相再現存在的能力超凡。此書呈獻的影像,道明了與存有共時存在的時式:過去、現在與未來。當下觀看攝於過去的照片,一切已是曾經,但其時又在未來的一刻「降落」(說的真好)。攝相的內容或會因為「可一不可再」而令人悲傷,觀看的人都知道那是某人某事某情與某時某地的凍結,但相中人其時所曾有過的對未來的寄望,卻又在觀看的一刻被重組與想像:我們都在照相一刻的未來,來回顧並同時想像那些可能的曾經。那份海德格所說的關於存有的歷史時態,照亮了我們的存在,燃點了一場莫名的希望之光。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