誨人努力學習或工作,慣常會用「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作鼓勵。這放在農業社會或許還有幾分真確,但在日新月異、功利透頂的商業社會,耕耘和收穫是否能成正比,頗惹人懷疑了。
中國人有深厚文化,慣於閱世,很早便質疑努力是否真能得到適當報酬。以前讀中學,某位老師很多時用說笑方式指出,單純努力是沒用的,因為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稍長,發覺這五項還有下文: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這還不止,原來:十一擇業與擇偶、十二趨吉及避凶、十三逢苦要無怨、十四不固執善惡、十五榮光因緣來。
這些充滿迷信色彩的說法,不去探究它的來源了,但總之想說的是:人只能順乎天命,凡事莫強求。就用科舉社會重視的考試來說,前十項人生際遇中,人靠自己發憤的只有「讀書」一項,而且只位列第五,其他項目概由天命或「識撈」把持,當然也包括自認命苦以後的個人自我寬解的方式。
一命二運三風水
中國文學中,慨嘆人的努力或為善未必能得成正果的說法,我首先想起《史記》的《伯夷列傳》。太史公這樣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同一段文字中,作者舉出古代惡人的表表者盜蹠為例,這類無惡不作的人,卻竟得善終。即使(司馬遷所生活的)近世,不少作奸犯科的人,專做違法的勾當,但卻終身逸樂,富貴一直流傳子孫。相反勤懇謹慎的人,本着正義為人,但卻遭遇禍患,例子真是數之不盡,究竟有沒有天理這回事呢?這些慨嘆,用現在最簡明的控訴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冇屍骸」。天道有還是沒有,由司馬遷以降,大概是永恆而無可解答的設問。
還是梁朝的范縝懂認命。《梁書.儒林傳.范縝傳》記:「子良(按指竟陵王蕭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賤貧?』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意思是說,人的一生際遇,就正好比同一株樹木,開了很多花朵花,這些花被風一吹,四處飄散,有些落在軟綿綿的草席上,有些卻落在污穢的糞坑中。范縝很幽默的自嘲:落在軟綿綿的草席上的是殿下你,落在污穢的糞坑中的就是我了。你是富貴,我是貧賤,這就是因果報應了。這個設喻,也許就是一命二運三風水的很好的註腳了。
不要以為迂遠陳腐的古代帝國人物才相信命運,現代的民主大國美國又何獨不然?就以富甲一方的股神畢菲特為例。他說自己的成功,最主要是中了「子宮獎券」,因為能夠生在美國,就等於中了「子宮獎券」。生在美國人的子宮中,命運與生在非洲人的子宮中是大不一樣的。非洲人跟美國人付出同樣的努力,不會有同樣的成就。這個很坦率的比喻,說明人不能勝於天理,一切都要講運數,後天的努力或許會有用,但卻不要太過倚賴,還是相信命運比較實際。
順乎天命 凡事莫強求
所以教導學生,手執一套落伍的道理有時都很害事。做老師的堅持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毋寧應該預示,有時這個道理也不應當真,因為現實世界很多時是「一分耕耘,沒有收穫」,甚至可能是「十分耕耘,一分收穫」,更甚者或許「十分耕耘」也沒有收穫。
看看現實世界充滿權謀狡詐,走後門、拉衫尾、皇親國戚大行其道,排隊要打尖,遲來先上岸,在銓敘過程中卻可稱為人盡其才。努力讀書、工作,認真付出的很多時只是徒勞。你真要如司馬遷般誠懇地問「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倒不如像范縝般懂得認命,內心或許有多一點舒暢。想像一下,在你的人生旅途中,設若你就是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Sisyphus),你的心情底蘊將是如何?
原刊於鄭楚雄網頁,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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