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與中國文字

中國的漢字,逐漸脫離了語音,而成為了與口語並行的,相對獨立的一種「語言」(language)。

上周提到文化層次的第一層:語言與文物。本周繼續探討語言與文字。集中中國語言與文字。筆者不是語言專家,算是拋磚引玉,引起興趣吧!

中國語言與文字,是中華文化一個核心的元素。中國的語言,網上看到的,有80種,分別屬於漢藏語系(如漢語、藏語、景頗語、彝語、苗語、壯語等)、阿勒泰語系(如蒙古語、維吾爾語、哈薩克語等)、南島語系(如高山語)、南亞語系(如佤語等)、印歐語系(如俄羅斯語、塔吉克語等)。因此,內地把「Chinese」翻譯成為「漢語」,並不完全準確。「漢語」的確是外國人學習的「中國語」(雖然沒有這個說法),但不能涵蓋所有中國人說的語言。

每一種語言,其實代表一個種族,也代表一種文化。常常說,中國有56個種族,那是1200人以上的種族。在節日、在舞台,就看到繽紛的「少數民族」服裝、音樂、舞蹈;旅遊,就會嘗到他們的「特色」、「風味」食品;看到他們的節日、禮儀、祭祀、婚葬。標誌着不同的文化。中國的少數民族,往往翻譯成為“nationalities”,西方人就會覺得很困惑:一個國家(nation)裏面,為什麼還有很多nationalities呢?外國人研究中國的少數民族,一般稱為ethnic groups、ethnicities。筆者的同事百傑瑞(Gerard Postiglione)堪稱研究中國少數民族的傑出學者。

中國語言 文化紛呈

從教育的視角來看,少數民族的語言教育,往往是一個不太容易解決的問題。現在中國的政策,基本上是「雙語政策」。即在基礎教育階段,學生要學會本族語言,也要學會漢語。多年前,筆者在少數民族地區做研究,就看過很多「雙語教育」的模式。這裏面有時候也涉及少數民族的文字(假如有文字的話)。一種模式,小學入學,基本用本族語言、文字,逐漸加入漢語、漢字。另一種模式,用本族語言教漢語,用本族文字標音學漢字,逐漸引入漢語拼音。還有一種模式,一開始就用漢語拼音,學習本族語言與言語(一般是沒有文字的族群)。

這裏面要平衡兩方面的需求。一方面是本族文化的傳承,另一方面是多種族社會溝通的現實需要。假如到雲南多種族的集市上走一遍,就很能感覺到這種平衡的逼切性。

這種平衡的問題,其實也存在於幾乎所有社會。一類是像中國一樣,多種族的國家。如上周談及的哈薩克斯坦,又如烏克蘭,都是斯大林時代刻意移入俄羅斯人的後果。如加拿大的魁北克、英國的威爾斯、西班牙的加泰隆尼亞,原來就有不同的種族定居。又如美國、澳洲,以及歐洲的大部分國家,不斷有不同種族的新移民遷入。就都需要有特殊的語言教育政策。

例如美國的許多州,近幾十年都有雙語政策,讓移民的族裔子女能夠接受與國民教育同步的母語教育。幾乎30年前,筆者在哈佛度學術假,孩子就在下午有教師專門另外教授中文的語文與數學。不過此類政策,由於新移民的數目與類別不斷增加,也由於經費不敷,民意生變,不斷有削減或者終止的趨勢;歐美都是如此。

雙語兼學 教育常態

有些種族,有跨境的存在,就比較微妙。像上周介紹的蒙古與中國的內蒙古,語言一樣,蒙古文的文字,在兩地就有不同的發展。曾經在哈薩克斯坦的大學遇到中國的哈薩克族留學生,中國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在中、哈兩地,就得用不同的文字學習。客家語,甚至是南美洲蘇里南的法定語言之一。

中國的各種語言之中,當然是使用漢語的人數最多,除了漢族,還有滿族、回族,大部分佘族、土家族等少數民族也都使用漢語。下面集中談漢語。

漢語之中,眾所周知,也有許多方言。一般認為言語方言,分為七個大系:官話方言、吳方言、湘方言、客家方言、閩方言、粵方言、贛方言。這些方言,互相之間不能溝通。

真真實實的語言,有自己的發音系統、自己的詞彙、自己的語法……。官話方言基本上是北方語言,也是普通話的根源。

方言與地域有關,但又不完全如此。像江蘇,家父揚州人,江北,揚州話就屬於北方話;家母是蘇州人,江南,蘇州話就屬於吳方言,也就是「吳儂軟語」。福建,屬於閩方言,但是福州話與閩南語就難以溝通。也有跨省的,溫州,屬於浙江,卻與福建的閩南語相通;潮汕,屬於廣東,講的卻是閩方言。這些,當然都是與歷代的人口遷移、政區的人為劃分有關係。但是也與交通有關。1980年代在浙江做研究,幾乎隔一座山,語言就不一樣;又或者隔一條大河,兩岸就語言不一樣,但是沿着一邊河岸,語言又趨於相近。

隔一條大河,兩岸就語言不一樣,但是沿着一邊河岸,語言又趨於相近。(Wikimedia Commons)
隔一條大河,兩岸就語言不一樣,但是沿着一邊河岸,語言又趨於相近。(Wikimedia Commons)

中國文字 罕有特點

中國的語言,有很奇特的地方。前文提過,像伊朗,歷史上先後經歷不同文化的統治者,語言文字不斷變更,結果就無法追溯文字的歷史。中國以漢語言為主(「中原」),但是經歷過元、清兩朝,分別由蒙古族與滿族全面統治,奇怪的是,結果兩朝都保存了漢語與漢文字,反而蒙古文化被削弱了,滿族語言、文字幾乎被消滅(現在懂滿文的寥寥可數,也只有極少數的地方可以學滿文)。這就要留給歷史學家、語言學家去研究了。

中國如此多的語言,卻能夠溝通無阻,要多謝秦始皇的統一文字。要是沒有文字的統一,中國很可能就像歐洲大陸,各種語言各有自己的文字,互相之間就由於文字的隔閡,而無法無障礙地溝通。中國文字延綿了2200多年,而且在廣闊的國土上普遍使用,在世界歷史上也許是很特別的例子。有一位年輕的學者,他的博士論文是研究上千年以來氣候變化與人類遷徙的關係,就發覺做中國的研究最方便,很多的文字記載、官方紀錄、情景描寫,都可以從文字中反映出來;而在其他國家,就要懂得許多文字,甚至古文字,才能獲得有用的歷史數據。

更有趣的是,這種文字,基本上沒有變化。字體或者有變,但都是可以隔代飛越歷史而順暢讀懂的。所以我們可以欣賞唐詩、宋詞,不管你平常用的是什麼方言。

不過,也許因為這樣,就讓中國的漢字,逐漸脫離了語音,而成為了與口語並行的,相對獨立的一種「語言」(language)。

這當然也來源於當年創造文字的原則:「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有別於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文字——表音文字,而成為世界上極少數的表意文字(ideograph,其實也不是很準確的翻譯)。其他的表音文字,基本上就是代表口語。

於是,所有中華文化的社會,都用漢字,但是大家可以讀法不一樣。近70年推廣普通話,中國內地的學校,讀漢字都用普通話,不會用方言讀文字(台灣也許例外)。即使是筆者1948年(解放以前)初進幼稚園,老師也不會用上海話讀書、讀字。

現在在上海開會,很多人不知不覺講了上海話,但是還沒有聽過有人用上海話讀文件、讀講稿。於是又出現了除了北京話作為母語的地區,書面語與口頭語的分隔。

如此看來,有幾個問題是值得思考的。

一、1951年毛澤東說過,「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於是出現了「漢語拼音」。出現電腦輸入之後,對漢字造成巨大威脅(前文有述)。

二、毛澤東又說:「在實行拼音化之前,先簡化漢字,以便於目前的應用」。當時的理由與韓國(上周文)相似,為了在農民中掃除文盲。不小心,也會割斷歷史。

三、香港是眾多方言中,幾乎是唯一自創方言書面語的。不小心,將會隔斷與其他華語世界的溝通。以後再談。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