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交惡 港元聯繫匯率備受考驗

今回大國再三交鋒,且是有備而來,香港處境夾縫,左右為難,勢殃及池魚,而聯繫匯率又樹大招風,相信衝擊投資信心不少。

近年來中美關係緊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貿摩擦各不相讓,擾攘經年始偃旗息鼓;唯新冠狀病毒肺炎肆虐,又掀防疫控疫互相指摘;維護國家安全大前提下,香港特別行政區之虛實,又惹起爭端。兩強角力,且劍拔弩張,香港身陷夾縫,處境被動,大眾焦點所聚者,莫過於港元聯繫匯率會否有變?國際財經貿樞紐地位會否動搖?

政府不敢怠慢,重申資金自由進出不受影響,聯繫匯率制度維持不變,國際金融中心地位穩如泰山,穩定內外人心。特區恪守《基本法》第112條,不會實施外匯管制,保障資金自由流動,貨幣自由兌換,金融及投資市場開放。再次強調聯繫匯率乃香港自身選擇,美元外匯儲備充足,信守官價上下限承諾,從容應付資金進出。況且制度歷盡風浪,經得起考驗。尤其港元聯繫匯率在前(1983),美國立《香港政策法》在後(1992),無直接關連。即使美方關稅優惠及高新科技開放等政策有變,干擾在所難免,但實際影響也有限。

追本溯源 聯匯是屬土貨幣制度

政府並非空談,不過聯繫匯率實務錯綜複雜,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配合,始揮灑自如,缺一不可。若不認識港元原始掛鈎英鎊操作的奧妙,不易理解中美交惡不和,對港元掛鈎美元機制的微妙影響,會否動搖香港國際樞紐地位?

翻查歷史,香港開埠,成就華洋經貿離岸交易中心,絕非偶然。箇中玄機,是交易不受中國法律約束,結算沿用中國貨幣,買賣貨銀兩訖,華商洋商各得其所;更衍生本土貨幣港元,與流通華南的中國銀錠及西洋銀圓互通互換,鞏固地位。中國貨幣在1935年捨棄白銀本位,港元亦改制,轉為英鎊外匯本位,兌換率固定為16港元,採用貨幣局聯繫匯率體制,設立外匯基金,以貫徹香港是華洋離岸交易中心的地位,突顯港元是中國貨幣外匯版的功能。不過地緣政治驟變,日本侵華(1937),香港淪陷(1941),直至重光(1945)後,方實踐新制度。

戰後新秩序新氣象,實行黃金匯兌本位貨幣制度,而黃金官價是每盎斯35美元。各地貨幣以黃金計價定值,以美元(或英鎊)報價交易。在環球固定匯率體制下,港元聯繫匯率如魚得水。此外,英國保留外匯管制區不變,實施局部外匯管制,香港銀行區分特許外匯銀行及非外匯銀行兩類。特許外匯銀行可官價買賣英鎊,組成同業票據清算所。非外匯銀行買賣英鎊必須與特許銀行交易,票據清算也須委託彼等代理。外匯基金、財政盈餘、特許銀行等的官價英鎊儲備,須存放英倫銀行(即英國中央銀行)。換言之,聯繫匯率體制是傳統屬土貨幣制度,關鍵是英國承諾可自由兌換英鎊。

掛鉤主權國貨幣條件

總結歷史,貨幣局聯繫(固定)匯率體制,有四大支柱:

1.掛鈎主權國貨幣;

2.銀根(實體貨幣儲備及銀行清算結餘)具有十足外匯儲備支持;

3.外匯儲備及財政盈餘存放中央銀行;

4.中央銀行提供最終信貸支持。

香港與內地的財經貿關係深遠,國內政局變遷,未動搖香港華洋交易離岸中心地位。天時地利人和俱備。配套英鎊外匯本位的固定匯率體制,香港是新中國外匯窗戶的首選,舉足輕重。人民幣在中國銀行及12家姊妹銀行可兌換港元,折算官價每百港元兌35元人民幣,間接自由兌換美元,相輔相成。互惠互利,香港也倍加留神,不可忽略中國利益,港元在1967年兌英鎊升值是佐證。

該年11月19日英鎊貶值14.3%,香港本來同步跟隨,兌美元匯率從5.742港元調低至6.563港元,此舉明顯影響中國外匯收益。其後改變初衷,同月23日升值10%;來回之間實際貶值5.7%。新訂官價為每英鎊兌14.551港元,折合每美元兌6.061港元。是次先跌後升,極富戲劇性,顧及中國利益的背後原因不言而喻。

歷史不會重演,但會押韻,港元於1983年恢復固定匯率便屬異曲同工。遠因是1971年美元與黃金脫鈎,環球固定匯率體制終結。翌年英鎊浮動,港元改掛鈎美元。及至1973年美元貶值,港元先調升外匯官價至5.085,再順應客觀現實,脫鈎浮動。期間(1973-1983)仍局部實行聯繫匯率,流通鈔票有十足美元儲備支持,港元維持穩定,直至九七政治問題浮現始生變。

近由是1983年中英展開香港前途談判,開局不順,人心忐忑,殃及港元拾級而下。同年9月貶值至9.6港元。港元匯率反覆下瀉,幾乎翻一番,不符合中方外匯利益。形勢比人強,政府當機立斷,恢復掛鈎美元,官價7.8港元,全面恢復聯繫匯率體制,鞏固香港華洋交易離岸中心及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美元當然亦從這個制度安排中獲益匪淺。

時移世易,環球實行美元本位浮動匯率貨幣制度,而港元獨善其身,恢復聯繫匯率,是莫大挑戰。尤其港元選擇改掛鈎美元,而非回歸前後的主權國貨幣,是偏離傳統體制。美國與香港沒有憲政關係,沒有義務支持港元匯率。故此聯繫匯率機制四大支柱之中,只餘「銀根具有十足美元外匯儲備支持」一條依舊。後天技術問題可拆解,先天基礎缺陷則是客觀現實,需要政治手段補漏拾遺,而支持制度長遠發展的核心,則是能帶來互利互惠的巨大效益。

猶記得1965年初銀行擠提風潮熾熱,政府臨時頒令英鎊為法定流通貨幣,補充港元現鈔供應不足,也化解信心疑慮。箇中玄機,是主權國(英國)全力支持香港應變,甚至墊支本國貨幣(英鎊)用作儲備,增加發行港元應急。據官方公布,政府緊急空運現鈔來港應變,前後合計5000萬港元及110萬鎊(折合1760萬港元),以1964年底銀行存款65.7億港元計算,等於1%之多。倘若今天不幸歷史重演,現實再無相同後盾解困。中美爭拗,更平添變數。

系統性隱憂難免

礙於政治現實,即使獨立關稅區及貨幣區,也不能對等與中央銀行直接交易。香港的美元外匯存放美資商業銀行,而非聯邦儲備銀行。若欠缺美方支援,例如十足儲備照應存款等監管規則,實難安枕無憂,不可不察。況且外匯市場瞬息萬變,回歸前有英倫銀行眷顧,拆借歐洲美元享有同級別禮遇。聯繫匯率機制的四大支柱實際未變,而是形式有別。不妨想像,倘若亞洲金融風暴發生於回歸前,歷史會否改寫?投鼠忌器,游資會否貿然狙擊香港圖利?化解危機,是否需要動用上千億元外匯入市?

中美是回合交惡,實際癥結是香港華洋交易離岸中心的前途問題。外商關注者,不是國家安全立法及條文,而是是否與離岸中心的基礎有衝突。尤其會否打開缺口開先例,令離岸中心徒具虛名。聯繫匯率成為關注點,皆因偏離傳統體制,掛鈎美元,而美國對香港沒有金融義務,危急之際還看利害得失,考慮時會否政治利益凌駕財金利益,這些雖尚難斷定,但不可不防。

政府不厭其煩,解釋外匯基金資產雄厚,與人民銀行訂立貨幣互換協議,包括美元外匯,資源及支援充裕,港元聯繫匯率固若金湯,乃肺腑之言。不過理論歸理論,外匯儲備存放商業銀行,始終有別於中央銀行,信用風險盡在不言中;倘若有變故,國家中央銀行看來也鞭長莫及。

換言之,掛鈎美元而欠缺美方支援,轉移及消弭市場風險,系統性隱憂難免,不能視若無睹。其次商業銀行那會雪中送炭?上世紀銀行擠提風潮,英倫銀行責無旁貸,就是經典實例。

若有心人趁機興風作浪,渾水摸魚,美方態度積極或消極,至為關鍵。上回亞洲金融起風暴,對沖基金基趁火打劫,狙擊匯市股市期市,最終鎩羽而歸。當年美方袖手旁觀,抑或拔刀相助?官場市場心照不宣。人民銀行全力支持港元,無可置疑。不過市場變幻莫測,即使調動外匯支持港元聯繫匯率,情勢並非盡在掌握之中,也未必得心應手,甚至事倍功半,況且遠水難救近火。

總而言之,今回大國再三交鋒,且是有備而來,香港處境夾縫,左右為難,勢殃及池魚,而聯繫匯率又樹大招風,相信衝擊投資信心不少。面對這個山雨欲來的局面,內地及香港財金官員實不應低估當中風險,而應正視隱憂,及早綢繆,長遠而言則須認真思考如何化解系統性隱憂之道。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陸觀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