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惑」還是「昏迷」?「絲麻」還是「茅草」?──《文心雕龍》對諷刺文學的洞見

劉勰希望透過文學批評和論述,糾正當時出現諸般問題的文風,改良社會風氣。如果我們的社會充滿「詆嫚媟弄,嘲戲調笑」,「標奇立異,誤謬失實」之輿論,結果會是如何?民眾是逐漸「曉惑」,還是陷入「昏迷」?

承接前文:〈《文心雕龍》看世情──反思本地政治諷刺節目

如上文所述,諷刺文學在先秦時期經已出現及發展,具有溝通和諷勸等正面意義。唯發展至魏晉南北朝,逐漸變質,社會上流行標奇立異和誤謬失實的諷刺文章,受到人們的追捧和仿效,更影響到士人的文風,造成諸般不良影響。

有見及此,生於魏晉時期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特意闢有〈諧隱〉篇,系統地研究諷刺文學,予以分析和批評,及提出指引。

《文心雕龍》作者劉勰。
《文心雕龍》作者劉勰。

值得一提的是,為什麼他將諷刺文學稱之為「諧隱」呢?又如何看待呢?這裏頗具心思,反映出劉勰那超時代的胸襟和識見。

「諧隱」文體的定義和認同

「諧」者,「淺辭會俗皆悅笑也」,就是把複雜的事情說得淺白有趣,且能引發聽者的笑聲;「隱」者,「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是繞着彎說話,把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在譬喻裏,讓聽者經過一番思考才能理解,近似於謎語。

如此用語,説明劉勰認爲在批評和嘲弄之際,也需要留意内涵,注重分寸,做到「謔而不虐」,而不是開口見喉,肆無忌憚的取笑辱駡。

謔的意思。
謔的意思。

接着,劉勰對這類來自民間,向來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被主流所忽視的文體,予以肯定。原因有二,一是民眾需要以戲謔文字,來表達內心對社會和政權的看法及不滿,這裡有思想及感情上的需要;二是這類作品雖然文辭通俗,卻不乏吉光片羽,在會心一笑中引人深思,具有教化、警世、溝通、勸誡和諫諍之用,可以達到「大者性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的效果。

這句話相當重要,意思是「小處可解自身疑惑,大處可以振興政治,匡正錯誤」,於個人和社會都具有「啟心智、振昏聵」之用處。

在主流儒家的雅正文學觀下,劉勰的看法可謂相當突破,予以邊緣的諷刺文學恰當的肯定。但在正面評價之同時,劉勰認為「諧隱」有「本體不雅」的本質,有「易弊」之傾向,很容易流於濫用和粗俗而成為社會流弊,如此論述,為後面的批評埋下了伏線。

對漢晉時期「諧隱」文體的批評

在定義清晰及予以肯定後,劉勰就對漢晉諷刺文體予以深入分析及批評。這個時期的文風以「詆嫚媟弄」「嘲戲調笑」為主,流於刻薄惡毒,失去了適中的界限。對此現象,劉勰予以「訛濫」的評價。「訛」就是追求詭異新巧;「濫」就是是浮靡浮誇,兩者合一,就是「標奇立異,誤謬失實」,成為魏晉諷刺文學的最大特色。

針對如此風氣,劉勰用4句話作為界分──「會義適時,頗益諷誡;空戲滑稽,德音大壞」,意思是說,「諧隱」文章一定要適應時勢,合乎道義,諷喻勸誡,益人補世,而一旦從事空洞無聊的戲謔,油腔滑調的賣弄,污辱他人的惡語,以及低俗下流的喧囂,那麼就會傷風敗俗,有害於社會。

故此,理想的諷刺文學應該是「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可「啟心智、振昏聵」,具有啟發人民心智,弄清真相的作用;但如果淪為言語遊戲和插科打諢,就會「回互其辭,使昏迷也」,誤導人民,令他們陷於迷失而不自知的狀態。

提出標準和建議

劉勰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是「誇而有節,飾而不誣」,可以誇張但要有節制,可以潤飾但不可違背事實;而且要「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保持真切純正的内涵,而不只是着重內容奇巧和辭藻華麗。只有把「真」與「奇」、「實」與「華」互相結合,做到「奇正相參,華實並茂」,如此才是有益社會,裨益人心的優秀文章。

最後,他提出3項諷刺文學的標準。第一,諧隱文體可以使人悅,卻不以取悅他人為目的;第二,詼諧滑稽是語言上的特點,但內涵必須嚴肅認真,不能作假,蠱惑人心,即「辭雖傾回,意歸義正」;第三,諧與隱互為表裏,看似滑稽的表達方式,必有深刻的寓意和寄託,而不該徒留歡謔,恣意妄為。

「諧隱」文體的學術地位

在〈諧隱〉篇末,劉勰為諷刺文體的學術地位作了重要總結。他說:「古之嘲隱,振危釋憊,雖有絲麻,無棄菅蒯」,用「絲麻」「菅蒯」來比喻經典文學與諷刺文學,認為諷刺文學(菅蒯,即茅草)雖然沒有經典文體(絲麻)的地位和成就,但也有其存在價值。與此同時,他亦清醒地指出諷刺文學在文學地位上,乃屬末端,即「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並非主流。

總體來説,劉勰肯定了諷刺文學的價值,也敏銳地察覺了其容易流於「標奇立異,誤謬失實」的傾向。故此,他在分析和建議之際,再三重申這類文學只能處於次要和補充的地位,不能本末倒置。而以促進了解和溝通為主的經典文學體裁,才是文學之核心和磐石。

宏觀視野看時事

中國文學的涵義比西方廣泛得多,涉及諸多層面,諸如政治、經濟、社會、狹義文學等。中國歷史上治國大計和具體規劃,都是用文學的形式予以表達,例如李斯的《諫逐客書》、賈誼的《治安策》、柳宗元的《封建論》,當然還有諸葛亮的《出師表》等無數篇章。

故此,我們的先人致力學習文學,唐宋之科舉注重經義策論,絕對不只是文人雅興,風花雪月,而是維繫國本,培養國士的千秋教育。

漢代賈誼《治安策》。
漢代賈誼《治安策》。

所以,唐代韓愈所發起那聲勢浩大的古文運動,並不是談論文學創作如此簡單,而是強調文以載道,文道合一,如此才能「文起八代之衰」,扭轉無病呻吟,趨於墮落的駢文文風,此擧乃改變社會風氣和國民素質的治國大手筆。

韓愈與古文運動。
韓愈與古文運動。

而比韓愈還早上200年的劉勰,也有如此理想,希望透過系統的文學整理和分析,糾正不良文風,從而改良社會風氣。故此,他對於諷刺文學的看法,很有現實意義,放在現代準則匱乏的社會,一點也不過時。

我們不妨想想,如果社會上的輿論以「訛濫」言論為主,一面倒的「詆嫚媟弄,嘲戲調笑」「標奇立異,誤謬失實」,結果會是如何?民衆是逐漸「曉惑」,還是陷入「昏迷」?答案應該是相當清晰的。

由此説來,劉勰的洞見極具現實意義,尤其適合「言論自由」「相對主義」「虛無主義」泛濫的現代社會。在這3種「思潮」的稀薄土壤上,看似百花齊放,欣欣向榮,所向披靡,卻很容易流於毫無節制和缺乏標準,甚至漠視標準,抹殺傳統,其本質是反真理和相對空虛的。

懷疑和否定一切,包括否定自己的虛無主義。
懷疑和否定一切,包括否定自己的虛無主義。

故此,在審視政治諷刺言論上,除了訴諸愛國情結、言論自由和法律條文外,依然有來自傳統,見識精辟的文學批評標準,用來分析諸般社會現象,例如篇首所提及的本地政治諷刺節目──《驚方訊息》。

文心雕龍系列 3-2

延伸閱讀:〈「訛濫詆嫚」還是「弼違曉惑」?──我們的社會需要怎樣的準則?〉(6月12日刊)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