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世難容」的妙玉

三塊晶瑩的玉,都遭泥陷,都嘆無緣,都為那個時代世難容,都被那個社會所毀滅。美的毀滅,這就是大悲劇。

《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紅樓夢》76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中,黛玉、湘雲聯詩,妙玉續詩這一大段敍述,寶玉沒在場。這感情最深最好的三位「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同時處在「清池皓月」、「神氣清爽」,遠離外界「人聲嘈雜」的「晶宮」獨立世界。凹晶館中秋之庭,黛玉與史湘雲推心置腹,感情融化在一起,彼此「敞開心扉,暢抒胸臆,從自然景色,樓台建築到詩詞典故,人生哲理,漫無邊際,無所不談」。當她們聯起句爭奇鬥勝,互指不足又互為得意,更互為欣賞高興得「拍手」、「跺足」、「起身叫妙」之時。妙玉突然出現連聲笑道「好詩,好詩」。她又認為聯句「清雅異常」,但有些「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出來止住」。妙玉請黛玉、湘雲兩位往櫳翠庵喫茶歇息,又「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唸着,遂從頭寫出來,繼二十二韻後,又「提筆一揮而就」,接寫了十三韻,成了《紅樓夢》膾炙人口的《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針對二十二韻,妙玉對黛玉、湘雲說:「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主張她代為收結,「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蒐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

妙玉十三韻如下: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贔屭(bì xì )朝光透,罘罳(fú sī)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現試改寫淺譯,幫青年讀者粗略領會:

篆香已消,蠟油融,沾滿玉盆,夜深沉。

夜簫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似寡婦悲戚,不忍卒聽;孤枕難眠,被褥也隻請侍兒代暖身。

可以想像,空帳文鳳乃寂寥,彩鴛閒屏也空虛……

此時,夜深露重,苔滑,霜冷,竹門難叩。

縈迴泥濘濕地,又登上空曠平台。

一路走來,山石奇形怪狀,如鬼神搏鬥;樹木陰森,甚似虎狼伺食伏擊。

夜色漸退,贔屭(龍生九子,此子狀如海龜,碑石的扛桿者)負碑曙光微透,樓台簷下(防鳥雀棲集)的細網凝聚了晨露。

千鳥早起,吱吱之聲可振林,啼猿一聲山谷遠處迴聲。

雖是歧途駕輕就熟豈會迷路忘徑、聽水看泉也不須溯流問源。

聽,櫳翠寺的鐘響了,五更雞也唱醒了稻香村。

有興致,悲情當退;無愁緒,心意也釋然。

芳潔情感只由自己消遣,風雅情趣,又能向誰說呢?

徹夜不寢,樂此不疲,龕焰猶青,爐香未燼,請喫茶,細細品評,兼論詩文。

妙玉這十三韻續詩,「黛玉湘雲二人讚賞不已」,自嘆天天捨近求遠,紙上談兵,卻沒想到「有這樣的詩仙在此」。妙玉最後送她們至門外,想當時,送賈母回程,「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此時,卻是「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

寶玉的三大至親至愛的人,戀人親人和紅顏知己:「木石前盟」自始至終「生死戀」的黛玉;天真爛漫兩小無猜,雖「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好妹妹」,珍藏着親情,又深藏愛情的史湘雲;知其不可而暗戀,知其不能而欣賞,「流水空山有落霞」,「酸心無恨亦成灰」的妙玉;在這裏其情匯集水乳交融,幾乎是整部紅樓的最大亮色。曹雪芹的《紅樓夢》有很大成分寫自己大家族從繁華富貴走向衰亡沒落,賈寶玉多少也有曹雪芹自己本人的影子。據一些紅學家推測研究,寶玉、黛玉、妙玉,三玉合一,「共着一根脈搏」,這「脈搏」牽動着曹雪芹痛苦又幸福的「靈魂」。

道家佛家某些精神無疑也是曹雪芹控訴抗爭半奴隸制的滿清封建社會的思想武器;也是在「文字獄」的帷幕下,「歸返自然」和「全性保真」,小心翼翼否定了封建道德秩序,又大膽地顯示新的人性覺醒。

曹雪芹留給世人的原著《紅樓夢》只有80回,妙玉形象的刻劃描寫,止於76回的凹晶館聯句。使其對妙玉的藝術欣賞有如「東方斷臂的維納斯」,最後,浮現在讀者面前,她是活脫脫不「過於頹敗淒楚」的詩仙。但是,根據《紅樓夢》第5回的判詞,妙玉到此並未走完自己的人生歷程,完成自己的「宿命」。究竟什麼是她最後的命運。

高鶚續書妙玉結局三部曲

高鶚續書三寫妙玉:一是走火入魔(87回),二是失玉扶乩(95回),三是慘遭劫難(112回)。《紅樓夢》各種續書不少,都不如高鶚。無論如何,高鶚功不可沒。不管如何,現行120回版本使讀者手捧的《紅樓夢》是完整一部書,故事開頭結局尚呼應,可讀性不錯,也使此版本得以流傳數百年,也成了中國文學史的經典。當然,後加(或後補)的40回,從思想性、藝術性上確實遠遠不如前面原作的80回,高鶚對妙玉的續書也需具體分析。

「走火入魔」的前因是「觀棋對談」。在潛在意識中,在情懷的深處,妙玉無疑愛戀寶玉。(前80回許多細節描寫也都說明了這一點。)寶玉看到妙玉下棋,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把臉一紅也不答言。寶玉又說:「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妙玉「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最後,妙玉痴痴的問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想這「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旁邊與妙玉下棋的惜春覺得奇怪,說二哥哥,你沒聽「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妙玉聽惜春評語,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總之,寶玉無心有意對妙玉說的「緣」、「下凡」、「出禪關」等言語,妙玉聽了極為敏感,一石激起千重浪。至於「瀟湘聽琴」好像是插曲,「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妙玉與寶玉都感覺黛玉「音調」「過悲」,「何憂思之深也」。感時傷世,美人遲暮,與其說暗點了寶、黛「弦斷」的悲劇結局,不如說是黛玉因生命與慾望處於困境發出的哀吟,對妙玉產生衝擊力。

妙玉三更打坐後,「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嘶叫」,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雖「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夢見許多王孫公子強娶她,又有盜賊劫她,威逼她。有論者對此進行心理分析:「前半部分是潛意識的真實流露」,後半部分解讀為「顯露妙玉的潛意識有輕度受虐傾向」。另外也有人批評說,「把妙玉寫得如此輕薄不堪,則又嚴重地歪曲妙玉的形象,而且也反映了續作者自己精神世界的低劣」。撇開成見,「走火入魔」一節,對妙玉性格與心態的描寫,應該說是含蓄而較為準確的。這一層面的心態描寫較為白直,但也不破壞妙玉形象審美的多層性和完整性。

高鶚續寫的95回,因寶玉丟失通靈寶玉而讓邢岫煙請妙玉扶乩問卜,估計要照應「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妙玉自然也「學有淵博」。從人物描寫刻劃角度看,可有可無,但更似多餘一筆。至於112回妙玉慘遭劫難,是一夥強盜打劫賈府無意中發現,貪其美色劫持而去,還說「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表面看好似符合判詞與《世難容》曲文的整體構思,但其實不然。妙玉成了十足的命運被動者,人生偶然遭遇也決定了她最終的命運。對主人公來說,讀者當然也為這種悲慘和不幸而惋惜和同情。但,按曹雪芹的原來構思,或者說人物原型、「命運」的設定卻不如此。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隨着賈府劇變衰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妙玉應是無奈之下違師囑返鄉,又漂泊到「瓜洲渡口」,(參見脂硯齋評語)「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於枯骨」,「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妙玉的「不能不屈從」,才是悲劇中的悲劇,命運選擇了她,她也「選擇」了她原來決不「屈從」的命運。這樣,藝術的衝擊力直搗我們,──包括曹雪芹、脂硯齋、眾多讀者──內心深處的最痛。這,正如亞里士多德強調的:真正的藝術,有能力再現看不見的和更深刻的實在。關於「風塵骯髒」,紅學研究者見解不同有二大派。一是從一般字面了解,妙玉成了風塵女子,流落青樓。二是認為「風塵」是指俗世,風塵僕僕,如《紅樓夢》第1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至於「骯髒」不唸āng zāng而唸kǎng zǎng,在古漢語中解釋為高亢剛直貌,即不阿不屈,困境中仍堅守信念之意。這二種解釋都言之有理,以筆者審美的心態,真希望是後者的解釋。但是,疑問仍然存在,《紅樓夢》第1回,甄士隱註解《好了歌》中有一句:「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大觀園眾女子中,有誰擬選富貴子弟作為婚姻對象,卻最終被逼淪落呢?如果甄士隱(真事隱)的這句註解是《世難容》的註腳,那更證明妙玉的悲劇命運,它是曹雪芹的最痛,一輩子永遠的牽動。當然,人生可以有許多假設,紅樓夢眾女子的命運有時也可以互相轉換,可以一分為二,也可以合二、合三為一。劉心武老師研究心得認為《紅樓夢》的結局是:妙玉為了換取寶玉免有牢獄之災,主動自願「假裝」獻身「枯骨」權貴,同時拯救淪落「花艇」的史湘雲。事成之後設計使自己與「枯骨」玉石同焚,同歸於盡。筆者雖未被折服,但非常欣賞劉老師寫的《妙玉之死》。

妙玉,謎一般的人物,謎一般的悲劇命運。

大觀園中與妙玉來往最多的是惜春,惜春的判詞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惜春不同於妙玉,她對周邊的人已經沒有感情,更沒有熱情。她已經沒有慾望並且以沒有信念為信念,最高的理想是清淨無為,其實是心力交瘁思想頹廢。妙玉飽讀詩書,有獨立見解,不隨俗,不媚眾;妙玉喜歡《莊子》,翱翔於智慧的空間;妙玉熱愛自然,細心於修花尋草,生命也如胭脂紅梅,映着雪色,份外有精神;妙玉精於茶道,把玩茶具瓷器;嗜好圍棋,善於博殺,指揮若動,黑白交替……蔣和森先生讚道:「你並不是芒鞋破缽的苦行僧,而是一個金枝玉葉的修行者」。

只有讀懂妙玉,才真正讀懂《石頭記》。我們可以同情惜春,但一點也不喜歡枯萎的乾花。曹雪芹最珍愛的是三玉:寶玉、黛玉、妙玉。三玉都有不羈的靈魂,青春的慾望,生活的品味;都有獨立的人格,執着的追求,純真的良知。三塊晶瑩的玉,都遭泥陷,都嘆無緣,都為那個時代世難容,都被那個社會所毀滅。美的毀滅,這就是大悲劇。可以這麼說,偉大的悲劇,都是由「一個高貴的和本身完備的情節的再現,具有可以感知的規模,用具有特殊魅力的語言寫成」(亞里士多德語)。《紅樓夢》的命運,妙玉的命運,曹雪芹的命運,都是「美」被毀滅的悲劇命運。

《紅樓夢》命運最悲慘的女人──妙玉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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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