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五初識文學書店,對新詩的胃口大開,第一次購買詩集就遇上70年代的詩人羅少文。已經記不起是哪家旺角二樓書店,每次上去,架上簇新花俏的書我們叫它們流行小說,因為很多人買,所以流行,但只看一次便不想再看第二次,吸引不到我掏荷包。偶然看到台灣版小說和散文集,價錢太貴,把書名記下回去圖書館找。聽聞舊版書堆有機會找到詩集,因為賣不出,會出血大特價,我那時家境十分貧窮,暑假打工的薪津全繳母親作家用,只好午膳時間不吃飯,吃麵包偷偷省下一角幾毛,總必蹲在書架下的木箱尋覓舊書珍寶。
年輕詩人寫出〈蒼老〉的詩
第一次驚遇用簡體字的《絶响》這本薄薄的口袋詩集,距離出版已有九年之久,仍大疊大疊的塵封在一旁,原價四元五角,減至三元一本,很想全掃回家分發讀文學的友好,只惜口袋不爭氣。封面沒有排印作者,竟是用印泥字模印上「羅少文著 獵戶座叢刊1」,說是叢刊第一本,相信自資出版,以此起以此終,叢刊只是不過作一廂情願的期許。這本詩集買回家我都馬上珍而重之地用包書膠包好,也許第一本自置的詩集,感覺情份最深,也許第一個讓我捧讀再三並能引發我詩興的詩人。少年善感,當時特別喜愛〈蒼老〉一詩,雖然明知詩人應該十分年青,卻充滿對時光消逝的渺惘虛空之嘆,寫出馬覺在序言引述徐志摩所說的「化不開的濃墨」。現在已很少人提及羅少文的詩,覺得不妨引述:
敞開窗,一天星子都湧進來了
當夜涼觸及前額,你的影
便隨之擴大起來,我已伸手,卻沒有握着
昨夜,那席喧喧的酒宴已闌珊
你悄悄歸來,推開垂死的門窗
重疊的夜,一種聲音迴蕩着
在這子夜的沉淵裏,使我記起
每一絲寒顫,在孩提的歡樂中
風塵逝去,如七月夜的流星
你的手掌是輪迴的旨棒嗎?
彷如那夜的古桐,今晚的淒酸露
你沐在星辰裏的眉額是蒼白的
誰能認解這懸懸的燭淚
依着火爐邊,隔着暗啞的燈黃
那一圈莫名的睏盹,我已經看見
對岸燈涯處顯現在雲中的十字
全詩四節,每節四行,隱約保留五四詩的格調。詩人在其他詩作有時用「你」代表患得患失的愛情,這詩卻用第二身象徵帶來蒼老的歲月。最後一節卻觸及莫可名狀、渺遠而顯現的遙盼,十字雖也象徵死亡,也同時象徵救贖。這首現代主義而帶有法國浪漫主義色彩的詩,抒情中猶帶冷峻深邃的哲思,在2007年我與胡燕青和羈魂編《港人·詩·人》時也選收了這詩。他的詩又不是完全只有直觀的意象性經驗,在幽微中有一種生活的催壓感,尤其是他的散文詩,例如〈岩上〉、〈雨夜〉,不難發現他在現實與夢想之間磋商躊躇的寂寞與傷感。
〈故事〉啟發《時間的靜止》
結識《絶响》一年後,同一家二樓書室,又購得羅少文最後的詩集《獨行的太陽》,仍然是舊書堆中尋獲,為文藝書屋出版──這才真的是羅少文的「絕響」。想不到真正認識他本人要到20多年後一次路雅搞的詩人飯局,我才有機會做回少年時的粉絲,追拍合照。他本人當然不曉得,我也甚為喜愛〈故事〉一詩,詩也是只有四節的短詩,處理時間在瞬間所凝定的不可靠,全詩思路更為複雜,異常耐讀,更多歧異,在抒情中猶帶一種抽離的注目:
黎明之後
一滴露如花之盛放
早安,
二月的城市
來自城市
穿過冷結的街道
她的側面在重疊交融的背景中昇騰
年輕的故事遂如夢幻般飛躍
凝望,不安的暗濤洶湧着
動蕩的意念
晨與夜是偶然的相遇
一種沉默在燃燒
另一種情景
啊,悱惻的一瞬
我該如何去把故事結束呢?
沒有言語
真實的如同朝露
時間與宇宙猝然老去
在靜止中
我的詩集《時間的靜止》是一首組詩的詩題,不無受他這首詩的啟發,二者主題不同,同樣想把時間與空間的錯置重疊來寫城市故事。這首詩雖云寫城市卻沒有城市的具體意象,如今看來恐有「離地」之嫌,可能其時他受台灣橫的移植式的現代主義影響,多表達一種內在朦朧如夢幻的抽象概念或幽微的心理變化,難怪他身在香港,經常在台灣的《創世紀》、《純文學》、《主流詩刊》發表詩作,為台灣詩壇所接受及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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