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 vertus et les limites du montage(蒙太奇的強項與極限)──讀《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

70年代的五台山欣然迎接香港新浪潮,造就了多位編劇導演,其後在電影圈都有成就。現在翻閱傅慧儀、鄺脩華主編的《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幾乎每一頁都有驚喜。

劇本主要的任務是記錄演員的對白與行動,然而編劇家多擁有開麥拉眼,浮想聯翩不可收拾,難免像放心不下的父母,把導演當作不懂事的兒女提點。在《形影.動》的9個電視劇本,陳韻文不時加插蒙太奇的提示,噓寒問暖之外,起穿針引線的效應。蒙太奇的技巧初在上世紀20年代的蘇聯大行其道,普多夫金認定蒙太奇是觀眾的心理輔導員,牽引他們觀影的情緒,戲到高潮,更似為觀眾的心臟抽吸泵送,接近表現主義。他始終覺得蒙太奇的功能是支持劇情的敘述,想要改變現實就有點喧賓奪主。

愛森斯坦比較激進,他擺布的鏡頭組合着重衝激多於串連,心儀的蒙太奇功能是創造新的理念新的現實。更從中國的象形文字攫取靈感,特別對第二類的「會意」產生興趣,兩個簡單的符號拼出一個嶄新的觀念,應用到電影,屬於描繪性質的兩個鏡頭,連接起來,帶有思維式的上文下理。日本的俳句也為他的蒙太奇理論添翼,赤裸裸的一個名詞,加上稍為潤飾的形容詞,引進惹人遐思的境界。到了70年代,蒙太奇經過新浪潮的衝激,已經遠離普多夫金與愛森斯坦的基本概念,陳韻文再在劇本裏雕琢,可有新鮮的話語?

變調蒙太奇

《CID──兩飛女》第19場的蒙太奇運用頗為別緻,開初的5個鏡頭,從探員王森下樓梯到站在安全島上摸鼻子,行色匆匆,顯得有點緊張,最後的5個鏡頭,王森背靠欄杆、對着鏡頭淺笑、繼而笑得燦爛、買報紙買叉燒,調子逐漸紓緩,承接上一場兩飛女初遇四飛仔,轉到下一場王森與祖母調侃,氣氛也從劍拔弩張趨向輕鬆,第19場有如過渡的行人天橋,把馬路上的汽車亂竄,提升到天橋上的步履安詳,陳韻文趁機對比飛女與探員的家庭出身。愛森斯坦用專家的口脗鑒別5種蒙太奇,第19場屬於「音調蒙太奇」,然而這種手法通常用多個鏡頭突顯相同的情緒,第19場卻有點轉折,可以正名為「變調蒙太奇」,陳韻文在手法上又有創新。

《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上冊。(正文社圖片)
《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上冊。(正文社圖片)

節奏蒙太奇

〈暮〉篇第一場的18個蒙太奇鏡頭,展露的卻是始終如一的恬靜,切合愛森斯坦提過的「節奏蒙太奇」,敘述老人院的故事,開場起碼住客似乎都心境平和,鏡頭大部份採用中景,遊走於樹林間、窗裏窗外、床邊、走廊。到了第11個鏡頭,突然推近角色,特寫老人突顯青筋的手、光禿禿的後腦、目無表情的臉、深陷的臉頰困惑的眼神、滿佈皺紋的額頭、皺褶的頸,彷彿驀然回首,驚覺老已降臨,接入遠景的藍天白雲,又似對人生必經的階段一點無奈的嘆息。

泛音蒙太奇

愛森斯坦醉心日本的歌舞伎,從中構想「泛音蒙太奇」的理論,綜合視與聽的素材,製造對位法的效果。陳韻文在《ICAC──男子漢》認同他的理念。第25場崔校長在家寫信,離島世風日下,他看不過眼,到警署投訴不果,決定親手誅奸。隨着崔校長藉畫外音口述致報館編輯的讀者投書,鏡頭藉他敏銳的雙眼,運用3個蒙太奇,揭露島民吸毒、煮鴉片、把風的狀況,出動到「泛音蒙太奇」,令崔校長更加振振有詞,證明他不是空口說白話。第7場再度應用,廉署小組主管李天在畫外音朗讀防止賄賂條例第35條與第10條1B,「泛音蒙太奇」見證衛生督察趙有福對雞寮的骯髒環境視而不見,罪加一等。

再說《ICAC──男子漢》第33場3個貪官罪名成立,隨着法官的畫外音,配合一組蒙太奇鏡頭,看見崔校長走進後巷,毒檔貼上封條,非法場所空無一人,樓梯少了道友,鏡頭從後巷推出,周二嫂兩母子轉行,海面一片光明,以為處理手法與第25場如出一轍,都是「泛音蒙太奇」,回溯第31場,維護貪官的辯方律師在法庭上對石偉廉咄咄迫人,下一場石偉廉的女友辭職,反映石偉臉徬徨的心態,結尾的雨過天青,其實帶點反諷的意味,「理性蒙太奇」脫穎而出,讓觀眾透過一系列視聽的影像,自己作出宣判。

陳韻文的電視劇本手稿。
陳韻文的電視劇本手稿。

韻律蒙太奇

到此為止,我們還未提到愛森斯坦的「韻律蒙太奇」,陳韻文在《ICAC──歸去來兮》的劇本巧妙運用,先是第31場,一組鏡頭窺伺王經理的妻子假裝在街頭燒衣,暗裏為夫婿焚燬貪污證據,另一組鏡頭追蹤廉署調查員在王家搜索文件,再接回王妻蹲在街頭,火裏的股票愈燒愈旺,眼看廉署調查員快要著手成空。翻到第四十四場,先是蒙太奇監視趙有福划艇到深海,接駁遊艇準備逃亡。另一組蒙太奇顯見兩艘水警輪和直升機把他圍困,「韻律蒙太奇」主要的功能是製造懸疑氣氛,然而兩組鏡頭交替,其實更適合喚作「平行蒙太奇」。第44場的蒙太奇,陳韻文還選用馬勒的《第一交響樂》加強節奏,正如傅慧儀在注釋標示:「描畫獵人扛抬獵殺的稚鹿,穿過沈鬱的森林的情景,那是純真與無情的對比。」〈困惑〉一文,陳韻文更有高見:「指出設陷阱授捕或用獵槍射殺,皆非英雄所為,選用這《葬禮進行曲》,是為罪惡因果畫下句號。」蒙太奇之外,陳韻文又用音樂加深交迭畫面的寓意。

基本上蒙太奇創造抽象的意念,保留觀眾看電影時夢的情緒,可是,蒙太奇不能展現空間的密度,甚至妨礙動作在空間的流轉,這就是電影理論家巴辛提到的蒙太奇的美德與極限,由是需要場面調度,在鏡頭前表現物質世界與空間實況,把角色安置在一個真實的處境,讓空間統一,更能挑釁我們的觀影情緒。巴辛的忠告是:當場面的本質需要兩、三個因素同時進行,蒙太奇便要被排除,他用瘋狂喜劇做例證,只有場面調度可以清楚展示演員與物件或是周遭世界的關係,引得觀眾發笑。〈暮〉篇第二、三場也是場面調度的好例子,鏡頭不斷橫移,讓我們體察到老伯甲與老伯乙無力擺脫自己存活的空間,眼見別人似要侵佔又不能容忍,種下第4場血案的惡果。

巴辛認為蒙太奇與場面調度是對立的,高達卻能夠把巴辛的理論融會貫通,用節奏與旋律形容這兩種電影手法,不離不棄,當高達逐漸放棄傳統劇情片的敘事方法,趨向個人色彩的散文抒寫,他也不再理會心理的現實與可塑的現實,專心與觀眾展開辯證。

謹獻高達 加插意識流

《七女性──苗金鳳》「謹獻高達」,傅慧儀在注釋再指出,譚家明特別鍾愛《狂人皮埃羅》和《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讓我體認一位導演對另一位導演的敬重,會在作品流露。無疑《七女性──汪明荃》與《狂》片風馬牛不不相及,倒分享了「暴力與孤寂是那麼接近快樂」的旨趣。《七女性──苗金鳳》更處處晃動《我》片的影子,正如傅慧儀指出,苗金鳳家裏的電話不斷變色,反映兩夫婦起伏的感情,譚家明又經常安排苗金鳳丈夫Joe高聲朗讀報章雜誌。靈感都來自《我》片,陳韻文在高達和譚家明兩盞大光燈照明下寫劇本,倒沒有睜不開眼睛,反為找到自己的聲音,開頭在苗金鳳的獨白,陳韻文寫下「物質環境就係導演」一句,已經為影片點題,她再用一幅幅雜誌內商品廣告,回應不時在《我》片出現的海報。

一如高達,陳韻文時常加插意識流,剖白角色的內心世界,苗金鳳的自信心,要在蛋白質的洗頭水和超級市場的貨架找尋,Joe的自信心要靠換新車,陳韻文實在嘲弄都市人物質至上 的心態。影片中苗金鳳的英文名是Mary,與 Joe情婦的名字Maryann相差無幾,兩人貪玩交換衣衫穿著,苗金鳳倒不知道丈夫也要與Maryann分享。走出超級市場,陳韻文安排苗金鳳遇見穿同一套衣服的女子,似乎在消費社會,人都失去獨特的面目。

苗金鳳與Joe行房時,喃喃念着洗衣機、洗碗碟機和冷氣機,雖然不至於像《我》片的茱麗葉為着時尚衣衫當鐘點妓女,機器與性混為一談,也感覺到陳韻文的諷刺,可惜在最後播映的版本已被刪掉。第10場Joe與Maryann在汽車內及時行樂,陳韻文插入交通失事圖片,預告Maryann 在第32場交通意外,Joe與Maryann本有霧水情緣,接到情婦的死訊,若無其事繼續吃飯說笑,暴露都市人的冷漠,不旋踵他已經有另一個情婦補上。陳韻文形容車為墨魚,盆栽似交響樂,都是神來之筆。Joe護送孩童褓姆回家,沿途她提到修路、納稅、福利,深夜返抵唐樓即被不良少年強暴,讓我憶記陳韻文在報章上一些討論社會問題的文章,例如〈可以當歌〉、〈申請倒垃圾〉,影片的精神是法國新浪潮,兩場戲對本土的關懷,又把觀眾帶回香港。

《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下冊。(正文社圖片)
《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下冊。(正文社圖片)

香港新浪潮

新浪潮席卷上世紀50年代末期的法國,影響其他國家也紛紛發動電影革命,連向來保守的荷里活,也嚐試尋找新的表達語言,當時知名外語導演一有新作,就是影壇的盛事,影迷不惜踏雪尋梅。70年代的五台山欣然迎接香港新浪潮,造就了多位編劇導演,其後在電影圈都有成就。拍電影到底有商業的考慮,在電視台就不用這樣計較,倒可以臥「新」嘗膽。現在翻閱傅慧儀、鄺脩華主編的《形影.動:陳韻文電視劇本選輯》,幾乎每一頁都有驚喜。

《CID──晨午暮夜》衝破查案的刻板模式,用一日流轉的時序,反映老中青少4名警員對生老病死的思索。《北斗星──阿絲》不是名流情史,追逐一名少女被狂潮卷進雛妓的行業,相見好後想到從良的心態,絲絲入扣,結果還是家變,轉折處教人唏噓。牽腸掛肚還有《開眉粥》和《阿瓊的故事》,揮不去更有《七女性》,苗金鳳和汪明荃之外,陳韻文還編寫過李司祺和林建明,李司祺一集改編史特林堡的《茱莉小姐》,對白精采,林建明一集也是翻譯劇,對白卻絕無僅有,陳韻文著重用文字傳達一女性從張惶到崩潰的心路歷程,期待傅慧儀再接再厲。

謹獻巴辛。

作者簡介:

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2014年,素葉出版社)、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2016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2017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2020年,初文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