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上農人左宗棠:
「身無半畝,心憂天下;
讀破萬卷,神交古人。」
「天下事總是要幹,要幹事,最是要一部實心。功成遲速,定數成焉,不能由人迫促,然必人事盡到十分,乃可聽之天。」
「凡是將成未成之際,必有無數波折,穩慎圖之。尤其慎之又慎,幸勿稍涉大意。」
「用兵之道、宜先佈置后路,毫無罅隙可尋,則轉運常通,軍情自固。然後長驅大進,後顧別無牽掣,可保萬全。」
「天下惟兵事不可弄巧,愈巧則愈壞。」
楊昌濬讚左宗棠之西北植樹:
「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弟子滿天山,
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
重視實學
梁啟超譽左宗棠為「五百年來第一偉人」; 2004年美國《新聞週刊》評點2000年對上1000年全世界的40位智慧名人,左宗棠榜上有名。我素知左氏為營林前輩,但一直未曾細讀他的生平,直至最近,特別被他在西北的「功在家國,利在民生」功業深深吸引。左帥以近70之高齡,抗俄鎮英,收復新疆,實在收拾漂亮。他以戰略思維,把新疆的艱險複雜形勢歸納在8個字中 ──「先北後南,緩進速戰」,實在高明。
「先北後南 」乃審時度勢,切合地形的「戰略定位」,而「緩進速戰」則為臨陣作戰的「運籌定位」。「戰略定位」正確,則事半功倍,立不敗之地; 「運籌定位」正確,則能切實執行戰略企圖,取得戰略目標成果。
左氏本書生一名,但絕非只務四書五經的舉人之學,而深受顧炎武影響,重視實學,青年時期已細讀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弊書》、顧祖禹的《方輿紀要》、齊召南的《水道提綱》,皆為政治地理學之獨到著作,與妻子合力繪製地圖。及后,更迷上了農學,自號「湘上農人」,在住所附近營林耕田、養蠶治絲,以耕讀心態,融儒學、政治地理學、歷代兵事、林農學於一體。
及后,於組建「楚軍」之時,更以戚繼光《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為教本,重「心力膽氣」,把楚軍練成戚家軍的模樣,他自己也勤練騎馬及刀槍武術,自嘲「書生騎劣馬,醜態百出」。雖則如此自嘲,心中却如宋朝的儒將范仲淹般「胸懷百萬甲兵」,自忖「不為名儒,便是名將」。
「先北后南,緩進速戰」收復新疆
收復新彊是左宗棠功業之巔峰,左氏掛帥出征之時,已六十有三,健康欠佳,什至乎着人枱棺隨軍,心有戰死沙場之想。然竟能在3年之間,摧毀英國支持的中亞阿古柏在新疆勢力,收復約等中國四分之一的國土,且是地形險奇的沙漠曠野,一脈天山橫亘東西,分新疆為南北兩部。及後於1989,以69歲高齡帶兵直迫伊犁,逼使俄簽約歸還伊犁。
王浩一大致如此說明左氏出兵前之新疆形勢:
「新疆地域遼闊,地處邊陲,乃大清統治最薄弱的地方。早在1864年,維吾爾族已多次武裝起事,在天山南北先后出現了五個割據政權。同治四年,1865年,中亞浩罕汗國的阿古柏在英國支持下,進兵南疆,一統該域。於1867年在喀什噶爾建立「哲德沙爾汗國」,及至1870年,更侵略北疆,攻陷吐魯番盆地及烏魯木齊,控制了大半個新疆。至於沙俄則乘機進兵入侵,辯稱代清政府收復伊犁及附近九城,將七萬平方公里土地劃歸俄國北河省,另一方面,與俄爭霸的英國擔憂沙俄勢力南下,威脅印度(時為英殖民地),極力爭取阿古柏與英聯盟,從而加強英國在新疆的利益」。
南北兩大勢力的夾擊,中國只剩下一條狹長的走廊,要能成功突進新疆,實際是深入險地,且是勞師襲遠,勝算不高,臨危受命,如何方能挽狂澜於既倒。經歷太平天國之亂後,清朝國力不振,把持中央權力的滿族特權人士又已淪為「二世祖」、「滿後代」,更逢西方國力如日中天,各謀蠶食中國,左宗棠如何方能弱勢逆襲呢?
首先,也是重中之重的「先」,他發揮學者本色,運用其多年實學研究的功力,懷着儒家修養的腹中之火,心壓全局,理出一個「八字」要訣:「先北後南,緩進速戰」。王林如此分析八字要訣:
「當時敵情是,俄國占據的伊犁在天山北路西端,去伊犁必經烏魯木齊。阿古柏除侵佔天山北路的烏魯木齊外,還控制着天山南路的吐魯番以西地區。他選擇的進軍路線是「先北後南」。首先,進軍新疆的重點是阿古柏政權,而不是沙俄。只要能把阿古柏侵佔的地方收回,就能堵住沙俄占據伊犁的借口,用談判方式收回伊犁。第二,從地理位置來講,伊犁在烏魯木齊以西,進攻伊犁必須經過烏魯木齊,不收回烏魯木齊,就無法在北疆用兵。第三,當時阿古柏的勢力主要在南疆,在北疆勢力較弱,容易攻破。第四,烏魯木齊是整個新疆的政軍中心,此城若克,以北制南,大局可定。」
王林撮要左宗棠致總理衙門信如下:
「欲杜俄人狡謀,必先定回部,欲收伊犁,必先克烏魯木齊。如果烏魯木齊克復,我武威揚,興屯田以為持久之謀,撫各部使其安心耕牧,即使不立即索還伊犁,而隱然含有不可侵犯之意。烏魯木齊形勢穩固後,然後向俄國明示伊犁乃我之疆土,尺寸不可讓人,遣使奉國書,明定要約,酬資犒勞,使它有商談餘地。它如果知難而退,我又何求?即使有不得已而用知之一日,如果整齊隊伍,嚴明紀律,精求槍炮,統以能將,未必不能較弱為強,戰勝此等勞師襲遠之寇。」
因地制宜 洞察環境
留意關鍵詞是「屯田」、「整齊隊伍」、「精求槍炮」、「商談餘地」,亦即「緩進速戰」之精神。新疆交通不便、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糧食短缺,在此用兵,必戰前作好準備,包括兵員調集、軍餉籌措、糧食來辦、轉運和屯集、軍火購置、就地建立糧食基地和軍火基地。萬事俱備,五行齊集之後,一旦開戰,務須侵略如火、雷轟電閃、速戰速決,避免陷入消耗戰之中。又因俄軍強大,實以談判爭取時間,待兵精糧足之後,方能一戰。
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左宗棠一方面在關內開闢糧源,勘察糧道,選定屯糧地點,實為物流運作也。另一方面,大規模推動屯田,建立糧食基地,亦等於建立地盤,並且開發水源,以及道旁種樹以防止水土流失,也改善微生態環境,農林互濟。
軍火方面,除了選委胡雪巖到上海大量購買現代槍炮子彈外,亦在甘肅和西安建立制造軍火、水利、農業及紡織機器工廠,而管理層和骨幹技師皆來自華東和廣東,亦有聘用德國專家。
民生方面,除了開荒屯田種樹之外,亦修橋、整路、務鹽、務茶等,更嚴禁種植罌粟,改種棉桑,更着胡雪巖從蘇浙引進種桑繅絲技術,此亦安徽與新疆關係之始。至於新彊之成為今天的棉花重鎮,實得力於左宗棠。
不過,人才人力固然重要(包括兵力、能將、技師和營運管理),但每無錢不行。當時中央財困,地方政府亦捉襟見肘,左宗棠如何籌錢呢?
「融資」,便是他的手段,或許來自胡雪巖的獻計。當時的「融資」沒有現時的眾多招數,只是貸款,分期還本息。左宗棠分別向洋商和華商貸款,若佔軍費的四成,其他六成靠中央及各地撥餉。其中有趣者,主要貸款洋商竟為怡和及匯豐,皆為英資大行。至於糧食,亦有買自俄國,比關內運糧至新疆便宜。可見政府歸政府,做生意歸做生意,前方打仗,後方或橫手買賣。
在文教方面,左氏亦大力興學,推廣儒實兼重的治學:儒學以修人格骨氣,實學以經世辦事。更取得中央批准,讓學子就地考試,無需長途拔涉、異地考試。換言之,不但辦教育,且兼顧出路,讓人才有用武之地,此亦開放社會的要脈之一 upward mobile,避免做成「地緣遺傳精英攏斷獨霸」的嚴重社會問題,培育人才而無所用是社會動亂之原因之一,不安的知識分子是古今中外動亂的「引子」,沒有秀才便沒有造反,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是習非成是的俗見。
重視可持續發展
寫了這麼多左宗棠,不是因為家祖父曾在西北30年從事墾務(雖也許不無影響),而是讀其生平引來很多共鳴,特別其西北事業的建立,竟與我的林業經歷頗多相類之處。我亦是在遼闊的地域上營運,遍及東北、華東、中原、華南、西南共200多個縣,而營林跟屯田本質相同,亦要兼顧天文地理水利以及人才和科技。此外,林業也是無錢不行,我的一半心力便是用在國際集資和融資。所不同者,清廷中央雖重滿防漢,但鑒於形勢以及滿人不中用,只能支持曾、左、李集團以保江山,雖地方勢力續漸掌握在漢人之手。至於我的遭遇則不能相比,主要股東及董事局全為洋人,結合漢奸,在第一階段成功之時,把我出賣,把公司拆骨以牟利。當然,這亦是短視之舉,若公司發展至今,便能如我預期地增值幾倍,且成為全球ESG浪潮的乘浪領先者。不過,也許因為某些外國勢力不願意見到這個由中國人掌舵的成就,實行棒打出頭鳥,握殺我的雄圖遠略,不得而知。
走筆至此,兹引左氐數句以為感慨:
「入世最難,幹一件好事,如神仙煉丹,到將成時,必有無數妖魔盜竊傾覆,以害其成。老僧不聞是一法,金剛怒目亦是一法。所惜一副精神不能全用之正經節目,而分之應酬零雜,斯為可惜。」
無端想起楊過的重劍,左氏及楊過皆為狂者,前者為進取之狂、狂狷之狂,而後者則為偏激縱情之狂,但二者登峰造極之時,似皆「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也。
「ESG Impact 30年」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