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ESG Impact──浪跡半生 千金散盡 仍舊好風光〉
「夫為道者,猶木在水,尋流而行,不觸兩岸;
不為人取,不為鬼神所遮,不為洄流所住,亦不腐敗;
吾保此木,決定入海。」
──四十二章經(《鹿鼎記》的主角)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論語》
「注重『人情』和『義氣』是中國傳統社會中的特點,尤其是在民間與下層社會中。武俠小說中的人物,決不是故意與中國的傳統道德唱反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出於惻隱之心;除暴安良,鋤奸誅惡,是出於公義之心;氣節凜然,有所不為,是出於羞惡之心;挺身赴難,以德報怨,是出於是非之心。」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情義』是最重要的社會規律,『無情無義』的人是最大的壞人。甚至於『無賴無恥』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講『義氣』。」
──金庸
「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着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麼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
──《鹿鼎記》
《鹿鼎記》如《官商場現形記》
金庸小說,多一看再看,如宋代蔣捷的「聽雨歌樓,聽雨客舟,聽雨僧廬」,不同年華,讀出不同味道。唯獨是,一直未看《鹿鼎記》,直到今天,仍未看完,已拍腿再三,悔不早看,心情仿若中六首讀李宗吾的《厚黑學》。當時毛頭小子一名,讀此書如醍醐灌頂,有如擦淨眼鏡看人世,後在政場及商場多加印證,領悟更深。今日讀此《鹿鼎記》,回想過去,再環顧四周,更增妙悟,前人的「20年目睹之怪現狀」,今日當見怪不怪也,或可視《鹿鼎記》為過去40年的《官商場現形記》。
韋小寶於風塵市井中長大,未讀過書,卻因緣際會,加上街頭市井及青樓磨練出來的功力,天生的靈活機變,敢作敢為,不按牌理出牌,以及對江湖道義的堅持,竟成為橫跨清廷、反清幫會、甚至乎俄羅斯朝廷的一級大員(當然,實乃金庸安排之功)。在他眼中,朝廷和青樓的「政治生態」實無兩樣,都是人心叵測,勾心鬥角的「生態圖」。
不過,陳岸鋒博士認為,這「仗義多是屠狗輩」的理解只是表面體會,在他的《文學考古──金庸武俠小說中的隱型結構》一書中,則列舉例子以點明韋小寶實為「魏晉風度」的市井風塵名士,於紅塵亂世波濤之中,來去自如。從這一角度看,《鹿鼎記》則更有深意。六朝門第,每多口是心非,表面仁義道德,實則爭名爭權,頗多醜態。處此時勢,有識之士每有荒誕之舉以遣懷,以求生,如「竹林七賢」之類。《鹿鼎記》可有此妙用?各自修為吧!如我40年前已精讀此書,這40年可能少些波折,這也是方巾氣惹的禍。
讀書人闖入中國商場
我本讀書人,之所以闖入政商一體的中國商場,實因擔心自己變成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我雖一生伏首拜陽明,特別是陽明學系的泰州學派,但也認同明末清初「實學」諸子的價值取向──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呂留良等。故此,進入商場,實行白手興家,赤手搏龍蛇,以胸中之學育成市井之業,所謂「經不起風吹雨打,說什麼心性修養」!
潘國森在《話說金庸》中,有這麼一段文字:「試看有些糊里糊塗的讀書人,也不照照鏡子看一看自己有何德何能,人家要給你高位,有大人物接見一下、垂詢幾句,骨頭都酥了;授以一個虛銜,人又輕了幾十斤;殊不知翻破萬卷書,磨穿幾隻硯所得來的滿腹墨水只能在吟詩作對寫文章時方才有用,在政治舞台上是全沒屁用。這種汲汲於名利的書獃子在政壇上打滾,焉有不灰頭土臉之理。人貴自知,韋小寶能夠在政治舞台上如此成功,有自知之明是重要原因之一。」
這段有點以偏蓋全,因為不少讀書人也能夠充分利用他們的學問在大機構之中爬上去,如文首所引的明珠奏對康熙便是一例。不過,如單靠這種手段而沒有在前線磨練出來的做事能力,便只能在大機構之中「搵食」,為當權者的好惡服務,寫些包裝文章。
這是第三等的「搵食」讀書人。第二等的,便是在人事交結中打滾過,通過人事手段之道,進則能辦事,退則能自保。如清代及民初的幕僚和師爺。第一等的,皆胸懷百萬甲兵,能夠幹大事、成大業,或則協調陰陽,或則白手創業,或則推動革新(改革或革命),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如宋朝一眾名臣、明朝的王陽明、近代的孫中山等。
南宋胡宏說得好:「學貴大成,不貴小用。大成者,參於天地;小用者,謀利計功。」大成之學,卻不能單在書本謀,務要加上實務歷練和觀察,反思和綜合,融書本與實務為一體,更要耐捱耐苦耐打擊、折騰,方可望「書生成大事」,晉身第一等讀書人。
我的經商之路(內含政商一體),及至後來30年的「綠色之路」,便是這條「高山仰止」的大成之路,雖未能至,也不知能否「至」,但不會停下來,因為心嚮往之。
30年的「綠色之路」
30年的「綠色之路」,又或稱之為「綠林之路」,頭10年很艱苦,一方面摸索,一方面掙扎求存,一方面不斷前往西方資本市場road show,每年大概「沿門托缽」100次,爭取投資。
94年初創之時,跟6家林業下游加工的內地公司組成6個小型合資企業,然後以注入資產方式,取得一家加拿大三板上市公司的控制權,並拿到500萬美元的投資金。然而,因為所托非人,竟誤信負責奔走牽線的合伙人判斷(亦可能蓄意誤導),以致6個合資企業都沒有取得控制權。
我沉住氣,發揮讀書人的基本功,深入研究中國的林業實況,以及全球林業的走勢,得知「人工營種木材林」(Timber Plantations)是世界林業的未來,因為「採伐營種」的整合模式,才可滿足人類對木材需求的同時,兼顧生態環境的保護。如有足夠的「永續人工林」(Sustainable Plantations),便無需採伐「天然林」(Natural Forests),終止由於「天然林」減少所造成的生態傷害,亦終止由生態傷害引致的社會和經濟傷害──地球暖化是全球性的,牽一髮則動全身,而地區性的,則是水土流失,長遠破壞植物和農耕,短期的災害則莫大於洪水泛濫,中國98年的「發大水」便是一個顯著的教訓:因為東北及四川的過度採伐,造成東北及長江的巨大泛濫,人命及經濟損失慘重。
「營林」可是大學問,高度要求精準的系統策劃和管理,以及科技的開發和應用。
這兩方面在當時的中國林業皆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和推動。我的讀書人脾氣發作起來,不斷四出找尋中外專家學者進行研究,制定頗為完整的營林模式,整合科技、管理、經營及財務成一大系統,然後再上征途,四出解說,尋求國際資金支持。之所以到外國,因為當時的中國的金融體系不支持林業發展,把資源都大多數投放在地產。
四出解說 尋求國際資金支持
這條融資道路荊棘滿途,真的是Blood Sweats and Tears,既要分析中國的現狀和前景,又要解釋何為營林(因為 Timber Plantations在西方幾乎不存在的),然後詳細介紹營林科技,包括生物科技和種植科技,更要簡述營林所在的生態、社會和經濟環境。我們全盛時,分布大概10個省份。
率先投資在我的營林計劃的,乃是馬世民先生(Simon Murray),後來再爭取到德國國家發展銀行以及世界銀行屬下的International Financial Corporation的支持,讓我建立了營林基礎,但直至2004年,才真正爭取到國際大投行的支持,大手集資,支持我把林業基地由華東華南轉移到西南。這是一個重要的「戰略轉移」,是我胸中的一個重要布局。在2004至2010年之間,共集得30億美元。
這條「綠色之路」很難走,特別是頭10年。支持我堅持下去的,乃是我對「綠色生活、綠色發展、綠色社會」的堅信,變成我的生命。我可不是「葉公好龍」,而是盡力活出一個「綠色生命」。
「綠色生命」的內涵極之豐富,並不限於外在世界的「永續發展」、「善待生態」,而是深入生命之中,成為核心的價值觀、人生觀,以及修心養性、待人接物、言行舉止的生活模式。
我日前參加一個以「綠色生活」為主題的社會團體聚餐,同枱的一位富態老太太全身綠色時裝,綠色的珠光寶氣(以翡翠為主),然後很自豪地聲稱這一套綠色行頭是響應支持大會的「綠色生活」主題。果真是「葉公好龍」乎!
日後繼續詳述我的綠林發展和綠色金融之路,在此,以我當年深入山林之中經常在心中出現的兩首詩結尾──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带雨晚來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特別喜歡「舟自橫」一句,有骨氣。韋小寶雖出身市井風塵,一個油腔滑調的「世界仔」,但他是講義氣和有骨氣的。
「ESG Impact 30年」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