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秀才教與改革派宿命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提出宋明學者中,有所謂「秀才教」,是范仲淹等人以來,流行於一輩以天下為己任的秀才們的宗教。他們以嚴肅的態度,來遵行他們的「純潔高尚而肫摯的信仰」,形成一種合理的教育,可惜的是,不是人人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上有機會讀書,以及有資格做官的人,遠遠超過「秀才教」的人,因此他們空有理想,而無法實現,他們對政治悲觀,甚至持反對態度。而一輩盤踞在政治各部門的官僚,亦常敵視他們,甚至屢興黨獄,明代講學的書院,屢遭焚燬,程顥朱熹皆列黨禁,王陽明亦幾不免。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提出宋明學者中,有所謂「秀才教」,是范仲淹等人以來,流行於一輩以天下為己任的秀才們的宗教。他們以嚴肅的態度,來遵行他們的「純潔高尚而肫摯的信仰」,形成一種合理的教育,可惜的是,不是人人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上有機會讀書,以及有資格做官的人,遠遠超過「秀才教」的人,因此他們空有理想,而無法實現,他們對政治悲觀,甚至持反對態度。而一輩盤踞在政治各部門的官僚,亦常敵視他們,甚至屢興黨獄,明代講學的書院,屢遭焚燬,程顥朱熹皆列黨禁,王陽明亦幾不免。
 

范仲淹的「秀才教」

 
「秀才教」的領頭羊是范仲淹,亦是主持慶曆變政的宰相,秀才而為宰相,要得宋仁宗提拔。范仲淹提出「十事疏」,五事澄清吏治,三事來富強,二事主執行,可見澄清吏治是第一要務,「明黜陟,抑僥倖」,讓賢者上,不肖者退,宋仁宗是 OK 了,但這十事把讀書人的「特有權利」推翻了,這還了得。「暗潮明浪,層叠打來」,范仲淹做了11個月,倉皇辭職,宋仁宗心中明白,亦擋不住舉國洶湧之勢,勉強接受了。北宋第一場改革無疾而終,為時亦短,范仲淹能「先天下之憂而憂」,讀書人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改革第一個教訓,「秀才教」第一個挫折。但不到30年,王安石繼之而起,推出熙寧新法,與范仲淹不同,「反對范仲淹的,全是當時的所謂小人;而反對王安石的,則大多是當時的所謂君子」。范仲淹和王安石,都是事業失敗之人,都是擁有偉大的理想。但評價不同,范仲淹得高度評價,因能「推獎人才」,而王安石則因「為小人所利用」,而二人的品格,都是崇高的,所以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無法管理沒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而失敗的,宋朝的讀書人:「不免為做官的立場來反對范仲淹,自亦不免為做官的立場來奉迎王安石。」原因是范仲淹要「先清吏治」,當然只能反對;而王安石只來推行新法「不問人品」,當然可以奉迎,千年之後的世界,亦未必能有改變。
 

性格執拗的王安石

 
王安石第一次執政先後5年,第二次執政20個月。下台後,宋神宗依然照王安石所定新法推行,先後17年,到宋神宗一死,新法即廢,是行政技術有問題,中國古人不識何謂現代管理,是大弱點,連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仁亦指出:「事大不可速成,人才不可急來,積弊不可頓革。」如要事功急就,必為奸人所乘,老實說,17年間,王安石只開個頭,只做了7年,其他10年宋神宗要負責,他又用了甚麼人,當時史學家當然又為尊者諱了。
 
王安石一是「自視過高」,二是「只看重死的法制,而忽視了活的人事」。人事亦即是吏治,但范仲淹前例在前,一講吏治,便要下台,只能不講,但澄清吏治:是「寬養民力,厚培國本」的本錢,沒有本錢,談不上武功,所以到現世,先要加稅,才能講增加軍備,那一個國家不如此,看看日本。王安石的大毛病是「固執不受人言」,但現世哪一個大政治家是不固執的。「受人言」既是重要的,王安石的哲學思想是:「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議論不足恤」。錢穆稱之為狂論,王安石的確好罵人不讀書,但唐宋八大家,讀書最多莫過王安石,只是不必如此沙塵而已。王安石與全天下讀書人為敵,不管是不是有志「以天下為己任」,都視為流俗,王安石勸宋神宗不必顧群情,說:「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人歸陛下」。
 
宋神宗當然認同權在自己之手,宋神宗王安石的共同理想是「裁抑兼并,上下俱是的社會」,亦是一個「開明合理,教育普及的社會」。「為法首擇術,當法堯舜,何必唐太宗」,錢穆結論:「范仲淹、王安石革新政治的抱負,相繼失敗了,他們做人為學的精神與意氣,則依然為後人所師法,直到最近期的中國。」何等崇高的評價,新法失敗,北宋繼續東漢以來,「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呂思勉所言的政治上的金科玉律)。天下讀書人與「秀才教」之人不同處就在此。「成敗不足以論英雄,因為事之成否,多半決之於外來的因素」(亦呂思勉語)。王安石變法失敗,但錢穆說,即使變法由名重一時的張載來推行,「當較王安石更為迂闊,即使反對新法的程顥,亦不看好舊派的司馬光,說他「自謂如人參甘草,病未甚時可用,病甚則非所能及」。是「才不負當時的艱難」,換了蘇東坡和二程,大概結果差不多,人說王安石只求行法, 不論人品,但司馬光居然大大賞識蔡京,看亦無知人之明,司馬光是一流史學家,卻無知人和執行力則是無疑的,亦是追求「温良恭儉讓」者的通病。
 
范仲淹(網上圖片)
范仲淹(網上圖片)
 

誰說中國近代改革無人

 
宋清之間還有一場張居正的十年變法,亦人亡政息,張居正死後還獲罪,可見改革之難,但張居正亦延了大明壽命50年,在清末還有一場戊戌「百日維新」。錢穆所說的「最近期的中國」可能指這一場變法,而這一代人最佔有學術地位是康有為、梁啟超和章太炎三人,康有為主君主立憲,章太炎主民主革命,梁啟超則是先從康,後從章。呂思勉在其書中,將三人比諸北宋士大夫,康有為最像王安石,性格極執拗,王安石號為「拗相公」,「其偉大在此,其不能盡善亦在此」(呂思勉語)。戊戌變法若竟茁然有成,成績大概亦和王安石新法相仿的。梁啟超最像蘇東坡,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對人情世故,見得極通透。但亦是一個只能「坐而言不是起而行的人」,所以梁啟超當官並無成績,反而「講學遺其餘生」和寫作最有成就。章太炎則似范仲淹之子范純仁,是個「講究實際,反對徒鶩其名的人」,范純仁深知「新法雖受人攻擊,其中自有是處,舊法亦非無弊」,所以算個新舊二派中的折衷派,蘇東坡亦如此。
 
但政治總是一派的勢力壓倒另一派勢力,兩派總不能折衷。到21世紀的美國民主、共和兩派,亦不過是重覆北宋黨爭的宿路,不足甚麼新聞;民主已開到荼蘼,亦是本世紀的大事,中國人深知矣,錢穆和呂思勉遠在1943年就深知了,誰說民國無人,王安石、蘇軾、司馬光都是政治家兼文學家,王、蘇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司馬光則以「資治通鑑」得名,王、蘇二人比較,「王之潔、蘇之博」各成一家,但梁啟超的看法,是「荊公,學人之文也」,唐宋其他七家則是「文人之文」,「其理則博大而精辟,其氣之淵懿而樸茂」,是王安石特色,而非七子之所能也,至於民國的三人又如何,呂思勉的評語是:「康有為代表着陽剛之類,章太炎則代表陰柔之類。」文學中陰柔者多,陽剛者少,物以稀為貴,所以呂思勉評康有為第一,章太炎次之,梁啟超只能排第三了,大文學家的的定義是,「以最雅馴的語言,表現出現代的思想」,兩者缺其一就不能算偉大,文字雅馴而思想有限,平庸膚淺的思想,求其文字的雅馴,本來是不難的,確是的論,後學者留意了。

張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