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聶紺弩(右)與章伯鈞夫人(左)(網絡圖片)
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有不幸,也有幸運。不幸的,如「無罪無辜,讒口囂囂」(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幸運的,如死裏逃生,天空任鳥飛。
無罪而被入罪甚至繫獄,是讒言囂張所致。心術不正者的抹黑、誣告,往往使無辜者受盡苦難。
烏坎監控網 告密私房話
告密導致冤獄,不只是毛時代(1949—1976)常見的社會現象,也是當今「維穩」的一大特色。2016年12月26日,廣東汕尾市(地級市)陸豐市(縣級市)烏坎村(註1)的9名村民,因土地權益維權遊行被重判,就與村中的官方電子監控和告密網有關。
在北京曾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的聶紺弩(1903—1986),有不幸,也有幸運。
不幸的,是1955年牽連入「胡風反革命集團」,險些入獄;1957年反右時,因曾為妻子周穎修改「鳴放」發言稿講「真話」,被列為右派分子,流放東北的北大荒服勞役。最大的不幸1961年獲釋回北京後,竟遭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好友不斷告密;在文革初期的1967年,被指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投入黑牢,這正是「無罪無辜,讒口囂囂」。
聶紺弩又算幸運,雖被判無期徒刑,卻於1976年提前釋放,未喪命於勞改農場。在改革家胡耀邦及中共中央組織部過問下,於1979年獲平反,後掛名「全國政協委員」,不愁吃住。
聶紺弩被好友告密的事,曾成為北京、廣州等地文化界熱議的話題。
熱議是從《中國作家》(中國文聯主管刊物)的報道文學──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下稱「檔案」)引起。寓真曾任法院法官,他根據官方的解密檔案,記述聶紺弩遭好友告密而繫獄的悲劇。這個好友,是曾在香港居住的黃苗子。
本文從寓真的「檔案」、章詒和的〈誰把聶紺弩送進監獄〉談起,述評告密是「一黨領導」體制的一大特色,不足為奇,觸及「剃人頭者人亦剃之」的惡性循環和人的狼化。
先喝酒聊天 名作家被誣
「檔案」於前幾年刊出後,「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在廣州《南方周末》發表述評〈誰把聶紺弩送進監獄〉,為聶紺弩抱不平。
章及其母李健生,與聶及其妻周穎早有私誼,由她寫聶的繫獄最適合。
「檔案」長達10萬字,筆者瀏覽大陸一個網站(註2),花一個晚上把81頁讀完。寓真寫聶案成功之處,在於記述聶被好友告密事件時,描寫了相應的政治背景,包括反右、四清、文革初期的「政治氣候」。
他的另一成功,是涉獵大量的官方解密檔案,抄錄了告密者的密函。他又把告密者分為兩類:一是在文革期間被迫「揭發」聶紺弩者,如劇作家吳祖光(評劇名伶新鳳霞之夫)、擔任北京師大教授的民俗專家鍾敬文等;第二類是主動配合專政機關的告密者,寓真寫道:「聶紺弩贈送較多的是黃苗子,但送給黃的詩篇,不知為何都進入了司法機關。」
黃苗子(1913—2012)為廣東中山人,曾任國民日報(香港)記者,五十年代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當編輯。1957年,牽扯吳祖光的「二流黨」事件,被列為右派分子,六十年代初「摘帽」(註3)。八十年代後,先後在香港、澳洲居住。他的夫人郁風,是三十年代作家郁達夫之侄女;他的外甥女梁愛詩,當過香港特區律政司司長(相當於廣東省副省長的級別)。
羅總長管案 也有告密困
筆者讀了「檔案」之後,並沒有激動。原因是閱讀過大量關於政治冤案、文藝事件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共運)史的文獻;在閱讀和研究中形成的認知是:在共運史中、在「一黨領導」體制下,文字獄和告密是司空見慣的;沒有文字獄和告密者,才是「非常態」。
北京議論「檔案」者,忽略了主管聶案的中共中央大官,後來也有被告密抹黑之禍。這是本文要特別提出來討論的。
「檔案」提到的告密材料,於1962—1965上報到羅瑞卿(1906-1978)那裏。自1959年廬山會議後,羅任中央軍委秘書長兼總參謀長,1962年升為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主管軍事工作,仍兼顧政法工作(原任國務院公安部部長)。羅在上報的材料批示:「這個姓聶的王八蛋,在適當時候給他一點厲害嘗嘗」(1962?)。後來又批:「聶對我黨的誣蔑攻擊……設法整他一下。」(1964)
就在這個批示下達約1年的1965年11月,羅瑞卿被整肅下台。原因是林彪妻子葉群向毛澤東告密,抹黑、誣陷他。
1966年4月,羅與彭真、陸定一、楊尚昆被指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集團(反黨四家店),受到殘酷鬥爭,被迫害而跳樓自殺致殘(註4)。
兒子去告密 母親遭處決
毛文革期間(1966—1976),個人崇拜的造神運動瘋狂,官方鼓吹對領袖的絕對服從、忠誠,更鼓勵「站穩立場」告密,揭發他人的「怪話」或所謂反黨反毛主席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言行。不少人愚昧地「按毛主席的指示」行事,竟抖出親人、朋友、同事不滿文革的「私房話」,向專政機構告密,造成社會災難。
1970年,安徽省固鎮縣的紅衛兵張紅兵(原名張鐵夫),與父親告密,揭發母親方忠謀在家中說:領導人不該搞個人崇拜,要為劉少奇翻案。方氏被專政機構押走,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槍決。
2013年,張紅兵說出真相,表示懺悔。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慘故事,暴露告發整人之殘酷。
折磨讀書人 超秦皇百倍
毛時代的「一黨領導」體制,是「列寧、斯大林加秦始皇」,這是見於北京關於中共黨史的一些論述。在1958年5月的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當林彪插話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時,毛說:
「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分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大笑)。」
毛對文人的監控、折騰,與中國、俄國的專制主義有關,更與「斯大林經驗」不可分割。1974年2月,筆者在《明報》的〈北望神州〉專欄發表〈迫害.流放.苦役〉和〈阿拉克乞耶夫的陰魂〉,述評俄國亞歷山大一世時代(1801—1825),沙皇本有意革新,但因聽信奸臣阿拉克乞耶夫(粗通文字的軍人),專橫監控知識分子;表下去,是尼古拉一世王朝(1825—1855),設置監控文人的特工機構「第三廳」,大興文字獄,大批文人被流放。
斯大林在1924—1953當政期間對知識分子的迫害,對「黨內同志」的殘酷鬥爭(註5)。毛時代的思想改造、反胡風、反右、反右傾、四清、文革,都有阿拉克乞耶夫的幽靈。毛時代及當今各地公安局設文化保衛處(文保處),就與「第三廳」相似。斯大林和毛整文人的殘暴手段,則超越亞歷山大和尼古拉。
告密者陰魂 至今仍飄遊
到處飄浮阿拉克乞耶夫的陰魂,自有大量的告密者和文字獄,告密者往往也被別人告發:「剃人頭者,人亦剃之。」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夏衍寫打油詩,云:
「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須整,不整不成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從八十年代至今,各級當權者的秋後算帳,心術不正者的告密抹黑,仍然經常發生。近幾年政治左轉,局部回到毛老路,歌頌權要與告密抹黑之風又甚盛。
北京等地的網絡、博客留言透露,廣東汕尾市烏坎村廣結告密網,以監控維權村民;共青團被「改造」,組建的一批網絡監控隊被稱為網絡近衛軍,形同告密團。這是告密的「新常態」。
北京等地的網友,諒解被動的告密者,對主動配合專政機構的告密者卻表達「氣憤」之情,這是基於道德的譴責。比「道德期望」更重要的,應是「制度期望」。構建以法治、文明為基礎的制度和秩序文化,才能遏制人的狼化、消除文字獄。
註3,丁望:《中國三十年代作家評介》,明報月刊社出版(香港),1978年,頁210—213。
本文原題〈北京解密檔案 揭開告密黑幕〉,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