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天朝上國的清王朝實行的是低工資制,它不是用國家的財力來直接支撐官僚精英體系,官員的收入主要來自約定俗成的各種陋規。儘管《大清律例》明令規定,貪污折銀20両即處流刑,40両即處斬刑。但作為對低收入的必要補償,各級官員都必須依靠搜括民眾財富進行二次分配,因而一開始就給官員的貪腐行為披上半合法的外衣,即使最嚴苛的雍正朝,也出台了可以退賠貪墨贓款以減免罪行的《完贓減等條例》。乾隆後期開始,朝廷財政狀況日窘,戶部存銀從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的7000餘萬両銳減至嘉慶十九年(1814年)的1240萬両。到道光朝,由於戶部庫吏監守自盜,大清國庫一度曾夜無宿銀。隨着政狀緊拙,捐班形式大行其道,導致官員的貪腐之風愈演愈烈。然追本溯源,造成吏治腐敗的最大成因終歸是源於專制極權統治。
原本白山黑水中一個部落的龍興,能擁有整個神州大地,創業英主一開始就深明借漢人之勢。1629年,結束和碩貝勒輪流管理行政的制度,皇太極首度任用漢人官員組建內三院,管理八旗。1644年1月1日,政權實際統治者多爾袞進入北京後,頒布了第一道法令,申明對願合作的前朝漢人官員「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其後以滿漢平衡為策,命滿洲宗室領袖不再自動成為朝廷六部首領。江山伊定,康熙的天平逐漸回復滿人,「因為他們流着皇帝一樣的血」。平定三藩之亂後,漢人巡撫再不允許擁有獨立的軍事力量;為防止總督轄地的擴大,八旗承擔有對付漢人軍隊之責。像印度的莫臥爾王朝一樣,滿人通過維持上層精英的特權,避免同化,來征服被統治的漢人種族。在建立起正常的統治秩序後,國家的重要權位幾乎被滿人壟斷。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等朝廷要職基本上是由滿人佔據,即使是地方的封疆大吏,如總督、巡撫等,在太平天國爆發前亦多由滿人擔任。兵權更是不容他人染指,作為嫡系的八旗兵,部分用以拱衛京師,其他則駐守要衝之地。漢軍綠營兵權多由滿人掌控,作為二等部隊則被分散和攤薄,散駐在各地,且受八旗的監視。
滿人天性兇殘
征服中原的過程中,為震懾、馴服漢人,滿人曾展現出十分兇殘的一面,曾在江南地區製造很多屠城事件。清軍佔領揚州後,宣布十天不封刀,在該城上演了「百萬生靈,一朝橫死」的慘劇。而滿洲貴族在內哄時,儘管刀尖上的血已不再是異族,甚至是同姓同宗,其血腥程度同樣不遑多讓。為大清創下神州百年基業的多爾袞,死後名譽掃地,同夥被暴力剷除。即使號稱聖祖的康熙大帝,大行後也無法庇護其嫡親子孫,釀下了皇位繼承危機。雍正在採取殘酷手段奪取皇權後,大開殺戒,曾以豬狗命名親生昆弟,用殺戮回報擁戴之臣。號稱「十全老人」的乾隆,恰恰對士子卻不能保全,創下了中國古代文字獄之最,規模之大,牽連之廣,手段之毒,令世人膽寒。
對齧噬國基的貪官,皇帝雖一時很生氣,乃至於生出殺氣,聲稱「斧鉞一日未加,則侵貪一日不止」。但在實際處置中,往住會網開一面,因為在專制體制下,貪官只是對物質的貪墨,作為忠實所命於帝王的奴才,本質上不是挑釁皇權,反而這些人在主子面前永遠是奴顏婢膝,謁力迎逢,甚至於是狐假虎威,狼狽為奸。與權力的壟斷和獨佔相較,忠誠永遠排在第一位,愈是皇朝的中後期,君主的取向和容忍愈明顯。
從大清立朝之初,無論滿漢官員均無尊嚴可言,氣節一早已成侈談。4億人的泱泱大國,由不到3萬人治理。欲擠進統治者隊伍,須舉全家乃至全族之力和個人大半生的投入,一旦跳躍龍門,馬上需要對相關者給予利益反哺。在皇權獨尊、滿人高張下,大多官員很難有所作為,反而多為潛規則所裹挾。天家骨肉相殘,舉世動輒得咎,人人如履薄冰,當生命也不能由自己主宰時,追求當下的聲色犬馬勢成必然。輸誠效忠便是一切,奴性受到稱讚,上有縱容之意,下有僥倖之心,大清官員的腐敗最終釀成全面的墮落。
和珅跌倒,嘉慶吃飽
世人只知乾隆朝位極人臣的首席大學士和珅被抄家後,僅動產折合成銀兩就多達8億両之巨,相當於帝國20年的財政收入,故民間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諺語。實際上早在康熙末期,就已釀成「各省庫項虧空,動盈千萬」的局面。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頗有先見之明的聖祖曾慨歎道:「部院中,欲求清官甚難。」康熙四十九年,戶部內倉虧空案暴露,涉及該部官員112人,侵蝕國庫白銀64萬両。
乾隆後期始,貪腐官員已成大面積淪陷,如山東巡撫國泰「婪索諸屬吏,數輒至千萬」。全省共虧空帑銀約200萬兩,按律可使萬名官員掉腦袋。甘肅布政使王澶望賑災案爆發,一人即貪污白銀300餘萬両,同時牽出官場集體貪腐大案。聖恩浩蕩對涉案者半數免死減等發落下,仍有近60人掉了腦袋,判處發遣留放57人,奉旨查抄者達165人。閩淅總督伍拉納、福建巡撫浦霖事敗後,在籍沒伍拉納家產時,得白銀45萬両,藏有如意100餘柄;查抄浦霖家產時,得金700両、白銀28萬両,田舍價值6萬両。封疆大吏示範效應下,低層官員群起而效仿,「吏治之壞,至此極矣!」四川犍為知縣朱在東被撤職後,查出虧空9萬餘両。因其手中握有向歷任將軍、院、司、道、府賄賂的證據,其案情牽涉大員,令查案總督亦無從下手,最終草草了之。
官吏貪贓枉法,目無法紀
到嘉慶、道光時代,更是無官不貪,貪贓枉法已成為顯規則。為官中規中矩並不具有貪髒名聲的張集馨(出生於1800年),在其編寫的個人年譜(以《道咸宦海見聞錄》之名出版)中記載,他由京官授陝西糧道離開北京時,共計借貸白銀1.7萬両,以向朝廷各類官員送出「出京留別」(當時他的年官俸總收入不過是白銀2000両,而整個國家的歲入也就是白銀4000萬両)。在其任上,一年的官場迎來送往花銷加上進京的「孝敬」,則大約花費白銀5萬両。而他在陝西糧道任上僅僅一年,不但全數還清了借款,還寄回老家江蘇儀徵1萬多両白銀,全年自謙有進項白銀6萬両。
在《道咸宦海見聞錄》一書中,張集馨還透露,此前在任福建汀漳龍道時,曾接待過前閩浙總督顏伯燾返鄉(1841年8月26日,英軍攻擊廈門,顏一觸即敗,旋及退逃同安,隨後被革職)。顏官回廣東連平原籍時行李輜重之多、場面之鋪張、家眷之眾多以及排場之講究,連他也深受震撼。這位賦閑的封疆大吏丟了國土,但貪腐搜括的個人財富似乎卻毫髮未傷。先後十天,每天有大約六、七百名的夫役為顏運送家財過境。最後一日,顏伯燾及其衛兵、苦力、家屬和僕人到境,人數多達3000餘名,張集馨為此需安排酒席達400桌。龍溪縣政府為接待顏伯燾此行,十多天裏共耗資1萬多両白銀,而費用出處最終是從軍費中列支。當地奉文裁汰鄉勇,龍溪縣1200名有名無實的鄉勇正在裁汰其列,縣令蔣令請求張集馨暫緩裁撤,其理由就是要用鄉勇的糧餉填補縣中提供供應的黑洞。
較為諷刺的是像顏伯燾這樣一介貪官,道光四年(1824年)在其任陝西延綏道台時,曾力倡刻制碑文,高調宣稱「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生明,廉生威」。到咸豐三年(1853年),顏甚至有望被咸豐重新啟用,惜無奈病逝。而《清史稿》更稱許他「懷抱忠憤,而無克敵致果之具」。
官僚階層像犯罪集團
貪腐之風所向披靡,連皇帝的私家禁地也逐漸被人染指侵蝕,顯而易見,處於廟堂之上的人,幾乎概莫能外地交叉感染了貪腐這一惡性腫瘤。以節儉出名、常穿打着補丁衣服上朝的道光帝,身體力行「不以口腹之故妄費一錢」。然而為皇帝服務的內務府,卻以此作為創收的來源。據道光告訴近臣,「朕食一雞卵,需錢一千二百枚」。「朕食一小盤白糖,需銀十二両」。道光二十三年,庫吏分銀不均,內自攻訐,其事不能覆蔽,達於天庭。皇帝派人一查,發現戶部銀庫少了白銀925萬両,大清國一夜之間變成了一貧如洗。從事後透露出的情況看,自乾隆朝和珅當權始,戶部銀庫就未進行過認真清理。庫吏侵蝕庫銀,世代相繼已逾60多年。在此期間,多年來奉旨查庫的官員,概在收銀後敷衍塞責;知曉其中陋弊的窮京官和應試舉子則時來敲詐勒索,均能獲得斬獲;掌握證據的御史周春祺(道光十年)恐興大案引發大難,在姻親勸阻後遂罷奏;而稽查時分毫不沾的監察禦史駱秉章(道光二十年)受到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的恫嚇後,選擇了緘口和全身而退。整個官僚階層就像一個犯罪集團,侵害百姓,盜空銀庫,官官相衛,集體犯罪。
任何一個王朝走向衰落,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從吏治腐敗開始。作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官員的優劣直接關係到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當政府成為最大的貪腐機關,官僚階層整個淪為貪墨集團,這樣的帝國無疑已是病入膏肓,必然行將就木。從表面看,自詡為天朝上國的大清王朝似乎堅不可摧,然嘉道年間已是一派「四海變秋色」的衰世景象,經過近兩百年的運行,王朝已積弊叢生,而吏治的惡性腐敗更像白蟻般掏空了帝國大廈的基石與樑柱,西風疾進引發了傾盆大雨,轟然倒塌一定是早晚的事。
下文預告:清朝仕人因循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