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城市的故事 —— 我對於珠江三角洲的願景

近年來由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影響,發展中的國家突然致富,大興土木,為世界各地的建築師招來大批生意,競相投標蓋大樓,於是遂有所謂「超級現代主義」之說,這種新的國際風格,以設計的獨特和材料的嶄新和堅固為特色,成了大都市的座標,雄霸一方(往往在市中心),和周圍環境不發生關係。
我們不妨設想一個住在東莞的商人經珠海到澳門,趁着博彩之便,到舊城教堂區去逛逛,甚至到崗頂小劇院看一場表演,到玫瑰教堂聽一場音樂會,再搭捷運快船到香港去住一晚,第二天散步到上環或西營盤去吃粥和油炸鬼,飲杯奶茶……難道這種生活方式比不上到橫琴島作商務休閒?橫琴有什麼可看的?目前中國「小資」大講品味,這就是品味。
 
每一個人,對於一個自己居住的城市,都有自己的回憶。這種回憶鋪展出去,也可能有地區的回憶。珠江三角洲是一片大地區,在我的心目中也是由幾個城市串連起來的。
 
現代中國人的集體回憶,可能都和城/ 鄉有關。兩者作為文化的座標系統,相輔相成,也互為弔詭。然而,庶幾何時,情況變了,在這21世紀初期龐大的規劃中,城市的份量愈來愈重,鄉村在藍圖中不見了。似乎一切皆以城市——特別是超級大都市——為主導。因此,近年來我的思考反而是把鄉村——作為一種歷史回憶和文化因素——帶回來,成為都市和地區規劃的一部分。以前的現代化模式是城市化(urbanization),現在呢?城市人「上山下鄉」已不可能,但是否應該把城市發展變得更多元,把中國文化美學中的「田園模式」(pastoralism)用多種新的形態展現在城市之中?或把一個地區——如珠江三角洲——變成一個城鄉互動、多采多姿、適宜人民居住的地方?
 

對現代化發展的反思

 
「地方」(place)這個英文字,在建築理論和最近興起的文化地理學中都有一定的意義。地理學界前輩學者段義孚(Yi-Fu Tuan)就曾把「地方」和「空間」(space)的關係有所闡釋:後者是一個空泛的觀念詞,前者則是一個被賦予文化意義和價值的空間。因此他說:「隨着我們愈來愈認識空間,並賦予它價值,一開始渾沌不分的空間就變成了地方。」他又說:「如果我們把空間視為允許移動,那麼地方就是暫停(意即沿途的停靠站);移動中的每個暫停,使得區位有可能轉變成地方。」(引自TimCresswell 著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 , 王志新譯;台北:群學,2006)如果再把這一段話重新演繹一番,我們也可以說地方的意義也不是固定的,而是經由「移動空間」所構成的「暫停性」,也就是段教授所說的「區位」(location),它可以變成有意義的地方。
 
「如果我們把空間視為允許移動,那麼地方就是暫停(意即沿途的停靠站);移動中的每個暫停,使得區位有可能轉變成地方。」(圖片來源:Pixabay)
「如果我們把空間視為允許移動,那麼地方就是暫停(意即沿途的停靠站);移動中的每個暫停,使得區位有可能轉變成地方。」(圖片來源:Pixabay)
 
如何營造「移動的空間」?或者讓不斷發展的空間添加意義,使得每一個大小的「暫停」地方都各有特色?這是我對於珠江三角洲地區發展的願景。據我看到的相關資料, 特別是2009年公布的《珠江三角洲地區改革發展規劃綱要(2008-2020)》,其出發點是經濟和交通,由第一產業(農業)逐漸發展到第二產業(工業)和第三產業(服務業),因此珠三角早已贏得「世界工廠」的美譽。具體而言,此一計劃的框架是「一脊三帶五軸」,以發揮珠三角最大的「城市和地區優勢,打造強大的網絡」。這一個網絡是以交通──高鐵和高速公路連接起來的,「一脊」指的是從廣州到香港和澳門的快速幹線;「三帶五軸」則是把此一地區的九個城市——廣州、香港、澳門、深圳、珠海、東莞、佛山、中山、江門外加部分惠州和肇慶——以三個橫向和五個縱向的交通網連在一起,又有所謂「三環八射」之說:「把城際交通網絡,連接珠三角所有縣級以上城市,屆時軌道交通網絡密度將接近巴黎都市圈和東京都市圈的水準。」,四通八達,蔚為壯觀,其經濟效益不言而喻。
 
然而獨缺鄉村的考慮。鄉村和城市如何結合?
 
僅靠交通網夠嗎?中國以農業立國,文化和意識形態一向以鄉村為主,甚至還有革命時期「鄉村包圍城市」之說。改革開放之後,以小康社會為目標,改以西方現代化為模式,城市為重心。殊不知近年來西方學界對於現代化發展理論口誅筆伐,攻擊得體無完膚,人文學者更不停地反思急驟發展模式對與人類生活和大自然之害。甚至據我所知,在建築學界也早已揚棄了幾十年前唯我獨尊的「現代主義」。
 
然而,近年來由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影響,發展中的國家突然致富,大興土木,為世界各地的建築師招來大批生意,競相投標蓋大樓,於是遂有所謂「超級現代主義」(super-modernism)之說,這種新的國際風格,以設計的獨特和材料的嶄新和堅固為特色,成了大都市的座標,雄霸一方(往往在市中心),和周圍環境不發生關係。(見Hans Ibelings,Supermodernism:Architecture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 Rotterdam:NAI,2002)。這個趨勢對於將來的都市規劃發展有何影響,尚無定論,但是有一樣很明顯,就是鄉村的因素被撇開了,甚至棄之不顧;另一樣東西顯得更微不足道——文化傳統和歷史。因此我不能接受。
 

澳門與香港:要保留古風

 
我們再來看看珠三角的四個城市——香港、澳門、廣州和深圳,內中兩個以前是殖民地,廣州更是有史以來最有歷史的對外通商口岸。唯有深圳沒有歷史。除此之外,珠三角又是嶺南文化的一部分,這一個持續至今,生生不息的地區文化,有其極鮮明的特色,它基本上是一種衍生自鄉村的地方文化,是數百年來南遷的移民流動造成的,資源豐富,不僅表現於粵語和粵劇而已。這一個豐富的文化底蘊能置之不理嗎?
 
此外還有澳門和香港所積累的兩種極不同的殖民文化——葡萄牙和大英帝國,以兩種迥異的的西方傳統直接造成本地文化的混雜性,且不論這兩個地方的「一國兩制」,難道就會被新的珠三角併吞了嗎?這一系列的問題,似乎都不在官方規劃的範疇之內,抑或是容後再議?然而,對我而言,這反而是與生活在此地的居民息息相關的問題。
 
且讓我談談自己的經驗。如果把我的個人回憶和臆想編織進去,可能更有趣。
 
在我的印象中,澳門和深圳恰成對比:一古一今,一個是老殖民地,懶洋洋的;一個是新開發的移民城市,南腔北調,充滿了喧嚷。然而我對這兩個城市皆心有獨鍾之處。澳門是香港人的度假村和避難所,一周忙累了,周末偷閒到澳門休假。對我而言,澳門卻是「朝聖」之地,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每次到崗頂教堂區和大三巴,我都會立刻躍進十七、八世紀的「前現代」,感受到巴羅克風的陰魂不散,無論遊客多少——我也是遊客之一——我都視若無物,完全浸淫在另一個世界之中。這當然和40年前我初到香港時順便到澳門一遊的經驗有關。這個回憶太美好了。就差沒有在 Bella Vista(當年還是酒店)過夜。後來又去了幾次,是隨着香港詩人也斯去品嘗澳門美食和美酒,也結交了幾個澳門年輕藝術家朋友,對這個地方的文化興趣更濃。所以對我而言,澳門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古城,拆遷一磚一瓦都會損毀她的秀麗和特有的「光環」。
 
每次到崗頂教堂區和大三巴,我都會立刻躍進十七、八世紀的「前現代」,感受到巴羅克風的陰魂不散,無論遊客多少——我也是遊客之一——我都視若無物,完全浸淫在另一個世界之中。(圖片來源:Pixabay)
每次到崗頂教堂區和大三巴,我都會立刻躍進十七、八世紀的「前現代」,感受到巴羅克風的陰魂不散,無論遊客多少我也是遊客之一我都視若無物,完全浸淫在另一個世界之中。(圖片來源:Pixabay)
 
澳門的古風,是否和現代化社會格格不入?古教堂和新賭場放在一起是否使得這個城市不倫不類?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感受到賭場市儈氣的威脅,只去過一次威尼斯商人大酒店,在那幢龐大的「模擬空間」(一切照威尼斯仿造)和熙熙攘攘的內地遊客群中迷路了,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找到原來的入口,大失所望!當然,我不嗜賭,所以毫不感受到金錢的誘惑,心中掛念的反而是市區另一邊的古城。
 
為什麼不開一所巴羅克風、蒙地卡羅式的貴族賭場?入場須要衣冠齊整,說話細聲,背景是古畫,角落裏有穿着古裝的樂師演奏韋華第,難道這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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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