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書家說荒謬 文革不堪回首

在苦澀的敘事中,有對政治的調侃;在荒誕的記述中,有「無語問蒼天」的慨嘆;在悲慘事件中,讓人感受到狼性囂張下的非人生活,並對「文革遺毒」保留幾份清醒。這正是〈回憶〉的現實意義。
封面圖片說明:陸谷孫(右)與父陸達成(左),攝於60年代,上海。(網絡圖片)
 
詞書家、翻譯家陸谷孫(1940—2016.7.28)的葬禮,於八月初在上海舉行。
 
陸谷孫是復旦大學外語學院名教授。他主編的《英漢大詞典》,是香港許多學生、老師參閱的工具書。
 

致函董建華  教授碰釘子

 
他的家庭與香港有點淵源。其父陸達成曾居香港(1948—1952),在船王董浩雲的船公司當襄理,主理總務兼負責公司訴訟的文字工作。
 
1958—1962大飢餓時,在大陸的陸達成時獲「香港郵包」接濟。陸谷孫在〈我的父親陸達成〉一文透露:
 
「在香港工作期間,父親特別照顧的一位小同事(據我記憶似乎只是位文員甚或 office boy),在他離職返滬時竟至車站揮淚相送。後來,3年飢荒時期,父親屢次收到從香港寄來的豬油、花生等郵包,寄發人始終匿名。」
 
1997年後,陸谷孫任復旦大學外文系主任,曾致函董建華,卻碰了釘子。在〈我的父親陸達成〉一文,他說:
 
「當浩雲先生之子董建華當上香港特首,我當時正做系主任,很想擴大對外聯絡,便給他寫了一封信求助,請香港老友轉交,哪知信去如泥牛入海,全無回音。自討沒趣之餘,我仿佛聽到了父親從天上傳來的呵斥:『誰叫你去攀扯權貴的?活該!』」
 

能甘於寂寞  譯書有成就

 
陸氏是勤奮的翻譯家,譯作有《幼獅》、《一江流過水悠悠》(美),還有與父親陸達成合譯的《星期一的故事》(法);著作有《莎士比亞概覽》等。
 
 
陸氏編撰詞書和翻譯成果豐碩,與疏於酬酢、甘於寂寞有關。他藉詩言志: 
 
「偏向疏籬斷處盡,亭亭常抱歲寒心。消磨絢爛歸平淡,獨步秋風無古今。」
 
上海、北京等地媒體發表陸氏的紀念文章,都是關於編詞書和大學教課的事,未見對其文革回憶錄的評介。
 
刊於《南方周末》的〈回憶與隨想〉(下稱〈回憶〉),道出毛文革(1966—1976)的左禍、文革前的大飢餓等民間苦難。
 
適值毛文革發動50周年,極端毛派(毛左)為毛文革翻案,稱毛有「良好動機」。陸氏的回憶錄,恰好為讀者展現反思文革的歷史場景,讀後或有「再發現陸谷孫」的驚喜。
 

造神太荒謬 飯前要膜拜

 
〈回憶〉多發表於2007—2009年,正是胡溫新政期(2003年3月至2013年3月)。相對於2003年前的江朝、2013年3月後的本朝,胡溫新政期的言論空間略為寬鬆,《南方周末》(廣州)扮演了改革派的傳播角色,〈回憶〉得以發表並引起討論。 
 
〈回憶〉的主要內容,可粗分為四大類:一、造神的荒誕,二、紅衛兵的暴力,三、告密和陷害,四、飢餓。 
 
毛文革的一大特色,是愚民的、個人崇拜的造神,人們被迫天天誦毛語錄,向毛像表忠或請罪。〈回憶〉展現的場景,是大學食堂的膜拜:「進食堂打飯,有一套感恩祈禱的禮儀。走進中央飯廳,對着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先要一手端着碗匙,一手高舉小紅寶書揮舞,朗讀一段語錄。儀式始興之時,有紅衛兵監督,馬虎不得。」【註1】 
 
後來,紅衛兵不再監督儀式,於是:「儀式變成了走過場的滑稽劇:只見三兩人步入食堂,也不駐足,對着畫像象徵性地一揮膀子,連讀三遍當時最短的語錄『要鬥私批修』,不知是自表忠心,還是算給那邊的畫中人一點面子。」 
 
〈回憶〉寫的另一場景,是復旦畢業生慶毛生日:「在巨大的毛主席塑像前站定,高歌並齊頌語錄,向偉大領袖表忠心,給他老人家祝壽。那已被雨水打濕的老棉襖壓在身上,沉沉的,滋味很不好受。」
 

喝狼奶告密 病床批鬥會

 
〈回憶〉寫紅衛兵的暴力行徑,提到毛寫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信,給青少年「撩撥得頭腦發熱,有恃無恐,恣肆橫行」:「抄家,燒書,銅扣皮帶打人甚至殺人。」【註2】 
 
〈回憶〉也觸及「狼奶」:「狼奶」喝多了的年輕教師和學生(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告密報復,誣陷他人。它提到 A 君追求一位女生失敗,竟撿了她的日記,把一些話抄錄成大字報貼於校園,並上綱為反動黑話,害得她被指為「反動學生」遭批鬥。 
 
〈回憶〉寫道:「女士不堪其辱,在宿舍墜樓自盡,卻又覓死不得,被弄到二軍大附屬醫院,據說不施麻醉便打鋼釘接骨。這邊,A 君和其他紮紅袖箍的同學還要『追窮寇』,趕到醫院,在病床旁召開現場批鬥會。」
 
對「反動學生」竟連一點「人道」也沒有,大手術不施麻醉,太恐怖了。病床的「現場批鬥會」,也突顯喝「狼奶」者的狼性囂張。 
 
〈回憶〉亦寫五、六十年代的大飢餓,提到「在野地捕得鼠蛇立即飲血茹毛」;下放崇明島圍海造田時的餓滋味:「一頓飯每人兩個『黃金窩頭』(由玉米等雜糧製成,故名)加上幾片臭冬瓜,後者醃得極鹹。」 
 
他描寫「打牙祭」啃肉需有很強的「牙力」:「餓得慌了,偶遇去鎮上辦事的差遣,便偷偷溜進館子打牙祭。記得要的總是大肉麵。那肉往往是肥多精少,也不知閒置了多久,硬梆梆的,非像狗叼獵物時那樣,甩頭啃咬半天,才下得肚去。」
 

苦澀小故事 餓中打牙祭

 
〈回憶〉多著墨於苦澀的小故事,文字流暢。在苦澀的敘事中,有對政治的調侃;在荒誕的記述中,有「無語問蒼天」的慨嘆;在悲慘事件中,讓人感受到狼性囂張下的非人生活,並對「文革遺毒」保留幾份清醒。這正是〈回憶〉的現實意義。 
 
〈回憶〉不是宏觀的敘事,沒有毛時代(1949—1976)或毛文革的大輪廓。作者回憶中的「隨想」,是片斷的、小品型的,缺乏對苦澀故事的歷史背景介紹,有些故事未必為年輕人「理解」。 
 
例如,寫六十年代大飢餓時「偷偷溜進館子打牙祭」,與作者年齡相近的讀者或能了解其背景,年輕人則或許要問:既然是大飢餓,官方又嚴控糧票,何來糧票、金錢進館子打牙祭? 
 
打牙祭的歷史背景是:六十年代初,官方大印鈔票應對財赤,實施賣高價貨、收縮貨幣流通性的政策。官方的舉措之一,是由國企製售「高級糖」、開「高級飯店」(高級實為高價),吸引有鈔票的飢餓者消費(不必交糧票、肉票、糖票),故有「打牙祭現象」。 
 
60年代上海的「特供」肉票3錢(10分之3兩)。(網絡圖片)
60年代上海的「特供」肉票3錢(10分之3兩)。(網絡圖片)
 
進「高級飯店」的,多半有「南風窗」:在南邊的香港或海外,有親人「吹和暖春風」,不時接濟錢、物。 
 
陸谷孫的父親陸達成,是船王董浩雲中國航運公司手下的高級職員。1949年後,南京、上海、廣州等地有「南下潮」,南來香港「避秦」;陸達成則是「愛國進步人士」,他逆向北行,於1952年自香港北返上海,開過手風琴廠。
在上海時,他「教導」女兒要學好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
 
1956年,他應浙江同鄉、老友徐懋庸【註3】之邀,去北京入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研究所,從事法譯漢的文字工作,1962年退休返滬。 返大陸10年,走了一條坎坷不平的不歸之路,但他手頭還有些錢,可「支援」兒子打牙祭,這叫「特殊條件」也。
 
對陸谷孫而言,「南風窗」的另一意涵,是經常收到來自香港的「救餓郵包」,或收到港匯、僑匯。有外匯收入者,可獲「特種供應票」(按外匯額獲得「特供」的糧票、肉票、布票等)。
 
註3,徐懋庸(1911—1977),30年代上海左聯骨幹。50年代前期,任武漢大學黨委書記、副校長(校長李達)、中南行政區政府教育部副部長。1957調北京,在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哲學研究所當黨官、研究員。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後被強制勞改,1977年在南京病故。
 
本文原題〈陸谷孫寫文革 鞭打誣陷荒謬〉,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發表。
 
(圖片:作者提供;網絡圖片)

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