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太空,他想潛入蟻穴……然而我們是忘卻了自己曾為孩子時候的情形了,將他們看成一個蠢材,什麼都不放在眼裏。即使因為時勢所趨,只得施一點所謂教育,也以為只要付給蠢材去教就足夠了。於是他們長大起來,就真的成了蠢材,和我們一樣了。(《且介亭雜文・看圖識字》)
孩子初學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來,的確是幼稚,危險,不成樣子,或者簡直是可笑的。但無論怎樣的愚婦人,卻總以懇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這第一步去,決不會因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礙闊人的路線而「逼死」他;也決不至於將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夠非跑時再下地。因為他知道:假如這麼辦,即使長到一百歲也還是不會走路。(《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於打撲,使他畏葸畏縮,彷彿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
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很少有人為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只知道「為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只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
馴良之類並不是惡德。但發展開去,對一切事無不馴良,卻決不是美德,也許簡直倒是沒出息。「爸爸」和前輩的話,固然也要聽的,但也須講得有道理。假使有一個孩子,自以為事事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滿臉笑容,實際上卻總是陰謀暗箭,我實在寧可聽到當面罵我「什麼東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個東西。
但中國一般的趨勢,卻只在向馴良之類——「靜」的一方面發展,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潑,健康,頑強,挺胸仰面……凡是屬於「動」的,那就未免有人搖頭了,甚至於稱之為「洋氣」……即使並非中國所固有的罷,只要是優點,我們也應該學習。即使那老師是我們的仇敵吧,我們也應該向他學習。(《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
後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應該犧牲於他。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我也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他的親娘。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於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利思想卻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且幼者受了權利,也並非永久佔有,將來還要對於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只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切過付的經手人罷了。(《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着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