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衛在兩年前，就告訴我正在編制個人作品集，在我坦言寫作實話直說的原則後，還邀我寫序。我沒有即時答應。現時放在案前的兩冊《來自洪衛的禮物》樣辦書，是洪衛先後寄來的，他一再誠懇地約稿，說要等候到我的來稿就馬上刊行。
今年香港書展前，我忙於編校我的新書《靳叔品美100+1》，使我不能即時動筆，但能讓我反覆細讀洪衛的新書。在回想過去與洪衛交往的片段之餘，我從文本和眾多作品中更深入地了解了他的設計生活。
我的新書裏，編入了《中山一日靜坐觀書》，記述洪衛領我拜訪馬書先生，欣賞馬氏的傢俱工藝之餘，共閱馬氏着作《坐觀》圖書。文中結語是：「《坐觀》兩字，也是設計裝幀的一個亮點。中山設計師洪衛顯出新一代中國設計師的功力。」重讀洪氏作品集之後，使我自覺沒有半點過譽，同時促我思考更多。
洪衛怎樣在這不短也不算長的10年裏，做出使人讚賞的設計？在我的記憶中可找到不少心跡。他在自述中提及：「深圳平面設計協會20周年紀念日⋯⋯手捧着珍藏的這本書〔令他眼前一亮的黑皮書《平面設計在中國92展》〕，讓當時參與見證推動中國平面設計的前輩們簽名存念。那一天，深圳的海無限的蔚藍。」我記不起有沒有為他簽名，令我印象深刻的倒是這位一臉謙恭的青年，翻着一本個人作品列印本，請我提供改良的意見。
洪衛這樣虛心求學的態度，不只是表現在藍天碧海的深圳海灘畔；之後我在中山的學術交流活動的餘暇裏，他邀我在他的工作室，慢慢觀賞他的平面設計作品。我享受着那素淡自然的空間，在真摯祥和的氛圍中，他又懇切地要聆聽我的率性評論，讓我發揮了好為人師的本能。
他做了大量的商標，其中優秀的作品不少，有具機智創意與結構嚴謹的，有縱意隨心不拘一格的。當然也有可推敲的改善空間。
洪衛也設計了很多海報，不少作品早有印象。其中一系列為拾樂酒店創作的海報，我曾在《香港國際海報三年展》的評審工作上遇見，並曾是我挑選《評審獎》時的候選作品之一；後來因為對手強勁，另外我也不滿意那些洪衛在作品中「個性突出的人物塗鴉」（洪衛自述），最終未能獲獎。
他的近作《節氣的情緒》系列海報，運用刷子代毛筆書寫的設計，是勇於打破常規的創作，與我崇尚「我用我法」（石濤語）有共同的取向。我亦向他提議要反覆試作以求較佳的效果。
在暢論平面設計之後，洪衛給我另一個驚喜。一張又一張清雅的木椅子竟然是出自剛從平面作品中有認識的洪衛之手。這些蘊含着明代傢俱的優秀傳統工藝神韻的木椅，追求更簡練的造型，精准無瑕的構成工藝，節制內斂的創意思維，融入當代美學，造出「裝載夢想的容坐器」（洪衛自述）。這裏煥發着洪衛另一股成功背後的動力。這一點，我在翌日看到他與馬書先生的交往合作，體會得更深。怎樣尊重傳統，承傳立新，洪衛心領神會，身體力行。
閱讀着洪衛的新書，一字一句地體會他給讀者的「禮物」不在物重，意在情深。先在《逍遙遊》讀到何見平與他的對談，是同根同源，生活在不同國度的同業互訴心聲，後有《隨心隨意》作者的自述，率性真誠地，似與知己細說心路歷程。這樣隔着空間的神交，使我好像面對着一面鏡子。
雖然生長在不同的年代，原來洪衛也是在長輩的薰陶下熱愛藝術，自幼做着藝術家的豆芽夢，又幻滅於現實環境中。我們都是因某種機緣學了設計，進入設計領域中尋夢。洪衛所遇到的逆境，比我所渡過的十年學徒和裁縫生涯，險惡得多，整年住醫院與病魔搏鬥，在無法承受的苦難中起死回生。他還不忘讀書、靜修⋯⋯選擇了平和、素淨的中山市，似浴火後的鳳凰，重燃中國平面設計的薪火。
洪衛的命運使他對生命更珍惜，心靈更謙卑。他探索遠古的傳統源頭，迷戀上漢字。在實踐的過程中，洪衛以古人理性審美與意境表現為鑒，追尋技藝的精進；再從生活中、自然裏感悟真趣，誘發創意；更潛入更深的心性哲思的領域，返回生命的原本，純淨清明，隨意拈來，流露拙樸無為的神韻。使我想起引導我走過藝途的我師呂壽琨的遺訓：「師古、師自然、師心求我發」，此刻，就在我心中的鏡像中呈現。
洪衛正當盛年，回顧十年的足印，在那不平坦的路上，已覺步履輕盈，舉重若輕。他已懂得隨心隨意，以無序求意趣，真使我輩自愧不如。我自己已踏入古稀之年，還在學習好好放下。也許我當日認真地評論洪衛的作品，對某些率性隨機的意象反覆推敲，是多此一舉了！?
我珍惜與洪衛的緣，珍惜他送來的「禮物」。這不只是給我的禮物，也是洪衛獻給當代中國平面設計的珍貴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