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子女在中學時期都讀過 William Golding 的小說《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我們一家人曾討論這個「敵托邦」(dystopia)故事的情節、人物、主題;我在香港大學講授的「法律、經濟、國家」課程亦將此納入教材,藉以講解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自然狀態觀(state of nature)。
Golding 在1983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這部闡寓人性宿命論、影響深遠的寓言式小說居功不少,對於他獲獎,當時既出人意表,亦富爭議性。2008年英國《泰晤士報》的「1945年以來英國50大作家」名單中,Golding 高踞第三位;此外,小說在 Modern Library 一百本最佳小說選舉中,被編輯選為第41位,讀者選為第25位,並先後於1963年及1990年改編拍成電影。
書中故事敍述一群英童流落荒島期間力求自治而終於失敗收場的一番慘痛經歷,讀之令人哀傷,但箇中寓意發人深省,老師、家長不妨與學生、子女齊齊研讀,細味故事中的深意。
孤島求存 野性盡顯
話說核戰疏散期間,一群英國男孩在全無大人照管的情況下,被困一個荒島;男孩分為兩組,年約六歲的叫「小小子」,10至12歲的稱為「大小子」。初時,孩子們還一心在島上重建舊社會的秩序,推舉 Ralph 為領袖,Piggy(他們中間的知識分子)充當他的副手兼軍師。
Ralph 定下三大目標:一、盡情享樂;二、全力求生;三、生火為號,以期引起駛經荒島的船隻注意。後來他和 Piggy 拾得一枚海螺,他吹起響號召集所有男孩;眾男孩都同意在正式集會上由手執海螺者發言,其他人一律要肅靜聆聽。
不過,在 Jack 帶領下的其他男孩並未投票給 Ralph。Jack 有意當領袖,但無心照管生火為號的事,反而將歌詠團成員重新組隊,以獵食為務。名叫 Simon 的男孩沉默寡言,負責蓋建島上的棲身之所,常以保護「小小子」為念。四眼胖子 Piggy 雖是 Ralph 的唯一摰友,但年紀跟他相若的其他「大小子」不久就把 Piggy 視為異類,排擠之餘還把他當作笑柄。
秩序瓦解 互相爭權
起初男孩在島上無大人看管,樂得為所欲為,終日在水中嬉戲,遊戲度日;建立的僅有秩序迅速土崩瓦解,因為大多數男孩好逸惡勞,不但連搭建棲身之所的要務都懶得參與,更為一頭傳說中的怪獸而鬧得誠惶誠恐。Jack 與 Ralph 在小說中分別為野蠻與文明的化身,彼此的矛盾更因其他男孩的無形恐懼而變本加厲;Ralph 一口咬定怪獸並不存在,但 Jack 既與他展開權力鬥爭,就更在議論紛紛中先發制人,以獵殺怪獸的承諾操控討論權。
某夜,一場空戰在荒島上空爆發,陣亡的機員連人帶降落傘從戰機墜落於山頂。由於風吹降傘牽動機員的屍身,令人產生機員反覆坐起而隨即伏下的錯覺,男孩目睹如斯景況,誤以為屍體就是使他們惶惶不可終日的那頭怪獸。
在人人驚惶失措之際,Jack 批評 Ralph 過於軟弱,企圖從他手上奪取領導權,其他男孩卻不願對 Ralph 投不信任票。Jack 於是帶領數個男孩捕獵「怪獸」,自立門戶,跟隨者以為好勇鬥狠的 Jack 能夠保護他們。Jack 一幫臉上都塗上掩護色,終日以狩獵為務,大夥兒跳起原始部落的祭典舞蹈,象徵暴力的狩獵活動,野性畢露。最後,Jack 這一幫宰了一頭母豬奉獻怪獸,為隆重其事,把豬頭插在木棍上。
清醒的人被打死
男孩之中,唯有神秘又身患癲癎症的 Simon 有勇氣揭穿怪獸的真身:目睹宰豬獻祭怪獸之後,他開始產生幻覺,看見豬頭受蒼蠅縈繞,恰似眾蠅擁戴的「蒼蠅王」,還向他說傳說中的所謂怪獸,不過是眾男孩的幻覺,真正的怪物其實在他們內心。Simon 受驚過度一度昏厥,醒轉之後獨自登山,終於發現「怪獸」其實是傘兵的屍體,一心將真相告知眾人,竟碰上在狂舞中亂了性的一眾男孩,把他當作怪獸,當場活活打死。Ralph 和 Piggy 都參與其中,為此內咎不已。
野蠻人掌權 幸得英國軍官相救
後來 Jack一幫野蠻人為生火偷去 Piggy 的眼鏡,Ralph 無法繼續生火為號,於是與 Piggy 及兩個僅餘的夥伴,向 Jack 討回眼鏡,可惜寡不敵眾,Piggy 更中伏身亡,連一直用以號令眾人的海螺也一併摔破。Ralph 隻身逃脫,但同行伙伴被 Jack 嚴刑迫降;Ralph 被 Jack 一幫追殺,可幸在海邊筋疲力盡、走投無路之際,遇上一名英國海軍軍官,Jack 等雖然追至,但礙於軍官在場,一時間也奈何 Ralph 不得。
眼見面前一群嗜血成狂的野孩子,軍官百思不解,着 Ralph 給他解釋。Ralph 終得脫險,但憶述島上的難堪經歷,只有泣不成聲,其他男孩見狀亦忍不住痛哭起來;軍官背向孩子,好讓他們慢慢平伏。
性惡本質 萬惡之源
《蒼蠅王》於1954年發表之時,Golding 就已開宗明義,指出此書命題在於追本溯源,揭示社會弊端始於人類天性。Ralph 在故事結尾哀歎自己如何親眼目睹人心中的惡念影響朋輩。本來天真瀾漫的學童,不假思索,竟亦曉得聯群結黨、黨同伐異,又發現潛藏內心的暴虐天性,以及隨之而來那種大權在握的快感。
荒島上的野孩子固然有操縱別人的權力慾,而成年人作為發動核子戰爭、令孩子流落荒島的始作俑者,又何嘗不是受權力慾驅使?孩子們肆意放縱力求主宰別人的權力慾,備受自身所無法理解的無形力量所操控。Simon在故事中就悟到惡念不只是人性一部分,且會以行為表達之,足以摧毀人類文明。
島上兩幫男孩的領袖,Ralph 理性明智,Jack 率性橫蠻,但在 Golding 筆下,其餘男孩大都寧願捨棄 Ralph 所代表的文明價值,這不過是從趣味性着眼,並非出於理性考慮,只覺 Jack 那套戰士臉彩和祭典狂舞看來比較好玩,Jack 那一幫得以坐大,也反映島上一眾男孩率性而為的危險程度。意氣用事往往是暴力溫床,任意妄為自然易於滋生暴力。
在作者筆下,孤島內的言語溝通成為文明的的唯一標記,野蠻則以非言語或沉默的方式表達,所以島上叢林散發的一片寂靜氣氛令 Jack 深感不安;其他男孩也不例外,每逢遇到默然無聲的處境,就算只是手持海螺的發言者一時沉默起來,他們也會鼓噪不安。
故事中海螺所代表的不限於集會發言權,還在於話語權,亦即人類與動物之間的分野。Piggy 遇襲身亡,海螺摔破,不但象徵一切歸於徹底沉默,就連 Ralph 在群體中的文明示範作用也一去不返。作者將靜默刻劃成惘惘的威脅,皆因死亡象徵徹底的沉默與希望的幻滅。Simon 幻覺中的豬頭亦終須打破死亡的緘默,方能向他道出「怪獸」的真相。
魔由心生
小說的中心思想,在於展現人類與生俱來的陰暗面,以及人皆有之的事實。眾男孩將本身的一切劣根性投射成所謂的「怪獸」,或為某種動物,或為棲息孤島的某種超自然生物,但他們通過 Jack 一幫所展現的獸性行徑,並無異於心目中「怪獸」的化身,除卻心靈深處的心魔,島上根本並無「怪獸」。
男孩之中,唯有一直冷眼旁觀的 Simon 才能看透眾人行徑的獸性,豬頭象徵的「蒼蠅王」終於開口印證他的超然觀感:其他男孩才是島上的最大威脅,男孩的心魔,正是他們野性行為的根源。
同情心乃人獸的分野
至於縈繞豬頭的蒼蠅,但求果腹,繁衍不斷,對死豬自然毫無同情心可言,就跟 Jack 對「小小子」以及 Piggy 毫不憐憫一樣,他手下一眾狩獵者後來也變得全無同情心,只知狩獵,並殘殺不願加入他們行列的人。在作者心目中,同情心就是人獸的分野。
從宏觀角度出發,故事也顯出人類性惡的本質,其實不限於地域和境遇。孤島上祭典狂舞以至臉塗迷彩四出狩獵的舉動,固然是獸性的表現,外面世界人類爭權奪利,以至爆發核戰,何嘗不是惡念驅使下的行徑?
核戰爆發前,雖然操場常被刻劃成無憂無慮的童年象徵,但像 Piggy 般的書獃子,往往在其間受盡欺凌;放諸現代人類的文明社會,所謂「怪獸」張牙舞爪的地方比比皆是,出師有名的戰爭、不法的犯罪行徑,以至於不涉暴力的政治與權力鬥爭。
劣性可哀
既然種種惡行乃人類天性使然,同時無處不在,人類實在難以把之根除,只能盡量避免生活受惡念主宰。事實上,古往今來,世界各地都一直面對同一令人搖頭的兩難局面。故事中將眾男孩置於杳無人跡孤島的受保護環境中,揭示野性行徑人皆有之,無分種族地域,即使未至於掩蓋人類的崇高本性,亦無疑是人性一大污點。
通過 Jack 弄權成立狩獵部隊,作為孤島的「民主議會」,故事的另一主旨在於反映現代社會軍隊與政界中那種暴力制度化的作風。哪怕 Piggy 稍具科學頭腦以至基本常識,卻由始至終飽受揶揄,最後遇襲身亡。即使 Simon 智識謎團,也難逃被圍毆致死的厄運。結果,不但好勇鬥狠的 Jack 作惡多端,就是講求文明的主角 Ralph,在遇上特殊環境時,亦會一反常態,作出違背個人價值觀的行徑。由此可見,人性至為複雜,包藏劣根。Golding 洞悉人性,小說揭示人性複雜之處,堪稱一個蘊含深意的德育教材。
《蒼蠅王》這部小說的書名,實源於猶太教與基督教共用的希臘語 Beelzebub,小說中以插在木棍上的豬頭被蒼蠅縈繞的恐怖形象,作為極致的暴力象徵。
Golding 於1982年一語道破《蒼蠅王》的寓意——無非是「哀歎、哀歎復哀歎」而已。
原文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