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盛夏返泉探親,期間承泉州西街舊館驛青年客棧創辦人鄭達真美意,邀請我於6月12日晚和她們集體去看梨園戲《王魁》。上星期,我也和她們結隊去觀看小梨園演出的幾出折子戲,但沒滿座,空座很多。這星期,觀眾密麻麻,幾乎坐滿所有席位,空前爆滿。為什麼呢?
也許該戲有「宋元殘篇,南戲首本」的美名吧。而且,梨園戲院的廣告還以「原汁原味」作為賣點,大做宣傳吸引觀眾。
戲中透視宋朝價值觀
《王魁》的故事情節說的是王魁與桂英海神廟,願偕白首,無相捐棄。但王魁高中榜首之後,桂英派人去見他,魁卻嚴拒不見,不給理睬。但結局卻全然不同,令人匪夷所思,大出意外。桂英憤而自刎身亡,告狀海神廟伽蘭王,結果伽蘭王查了王魁陽壽未盡,二人還有半年夫妻緣分,最後還是以夫妻團圓的喜劇結局。
其實,這部最古早的南戲是公案戲,只不過審判者是宋代市民社會的價值判斷,受審的案件皆是剪不斷理還亂男女之間恩愛情仇的民事訴訟案。原告與被告的對理,都是以宋代市民社會的價值觀加以審視檢查。王魁中了狀元,除徐州通判,違背與桂英三年前海神廟永不相棄的誓言,將桂英派來院翁趕走,將桂英的來信撕碎。其之罪只是倫理道德上的不仁不義,背信棄義,其之罪更在於他的士大夫社會門第觀念,就如至今還是泉州當地人們經常唱的南曲《珠淚垂》:
聲聲罵阮煙花嘴,尋思麽受愧,明知奴是煙花門戶,當初要發願相配對?
我們知道,北宋時期士大夫社會門第觀念仍然十分嚴重,宋仁宗慶曆年間(1041-1048),被宰相晏殊推薦出任中央政府館職的凌景陽,只不過是因為他娶了京城大酒店孫老闆的女兒,就被歐陽修等以「結婚非類」為由大力反對,害得他的中央政府館職泡了湯。但這種北宋士大夫社會的士庶不平等的門第觀念,並不被宋代東南沿海城市市民社會倫理道德的價值觀所認同,所以梨園戲桂英鬼魂活抓王魁到海神廟對理,伽蘭王看孽緣簿,認為王魁論罪該下油鼎。但伽蘭王之所以放過他,是因為他陽壽未盡,與桂英尚有半年夫妻緣分,並以此出人意料之外的判決全盤否定了宋代士大夫社會的門第觀念和價值觀。
這部第一古早的梨園戲,其令人驚豔之處,卻是宋代中國市民社會的無分貴賤人人平等的人道主義價值觀,光芒四射,機鋒側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戲中毫不留情地諷刺鬼神世界有若人間昏官庸吏,對一般小市民的冤屈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因此,我們看到其中有一段戲《上廟》諷刺伽蘭王:
桂英:「(唱)……大王叫阮從頭訴起,桂英正是屈死,因為王魁到廟發誓,相許到百年,而今做官富貴,把阮拋棄不相認……」
伽蘭王:「(白)當時你雙人來發誓,只看見入廟,沒聽見他說什麼。」
桂英:「大王,雙人發誓男若是違背,永上刀山。女若是違背,墜落海底。大王你因未聽見怎說?莫非你耳朵被螟蛉結巢,抑是塞土?」
小鬼:「(醜扮)大王呀,她雙人來發誓,王魁臭奴才,搓成紙丸來塞大王雙耳,眾神將盡都給他塞住。那時因我小鬼在門扇背後,未被他塞著,句句我都聽見,王魁違背桂英是實。」
伽蘭王:「小鬼你要做證。」
小鬼:「我就是敢作證…… 」
但創作《王魁》的泉州梨園戲書會先生,也不認同桂英的自刎行為。所以戲中伽蘭王判王魁為桂英上供燒紙,判王魁為桂英建一牌坊,上書三個大字:「娼中節」,桂英不干,說:「阮不想出名」。在宋代市民社會看來,桂英大可以不必從一而終,像桂英這般人見人愛的美艷嬌娘,不愁沒人愛沒人娶。所以戲中才會出現了這段伽蘭王與小鬼爭搶桂英為老婆的戲中戲:
小鬼:「可憐小鬼暝暝(夜夜)獨自困(睡)……桂厝(桂英)無邊倒,不如判給小鬼做身邊(伴侶)。」
伽蘭王:「野鬼,胡想,桂厝那甘願配人做身邊,大王還欠一個二奶,我就將她胡來,那有到你處?」
對於小鬼的死纏爛打,桂英說:野鬼,阮無數想(閩語:愛慕)你。但這一段小鬼願娶桂英做身邊的插曲,正反映了北宋福州,泉州等地市民社會中流行「引伴為妻」的現象,這是一種比較不大看重禮制比較自由的結合。這種自由戀愛結合的風氣,當然與閩南城市商品經濟十分發達有著密切的關係。到了南宋,泉州梨園戲成為帶領福建浙江沿海城市南戲普遍興起的領頭羊之際,泉州商品資本主義經濟更加發達,這種自由戀愛結合的風氣更盛,並且漸漸侵入上層富室與士大夫社會。
但我們就此,也足以證明這部中國最古早的戲劇並非出自溫州人之手,而是出自泉州人之手,12世紀北宋期間誕生梨園戲及戲文書會先生人才濟濟的泉州,才是真正中國南戲戲文第一個誕生之地與起源之地。而且,稍後於《王魁》的《張協狀元》,也一樣是起源泉州梨園戲。早在1984年資深戲曲家趙日和在《戲曲研究》發表文章,據永樂本所採用的一些地名,曲牌,閩語詞彙,民俗習尚,藝術風格和演出形式等方面論證,認為該劇原作「原是福建創作的」。由此看來,南戲是由產生梨園戲《王魁》《趙貞女》等南戲首篇的泉州,先傳播到莆田,仙遊,興起莆仙戲,然後傳到溫州,杭州等地,興起溫州戲和杭州戲。自此之後,掀起南戲波瀾壯闊席捲全國的戲曲文明浪潮。
那麼,《王魁》戲中桂英不惜犧牲一切所追求的是什麼呢?其實,這一位煙花佳麗風塵女子所追求的是脫離娼籍,像正常的良家婦女一樣享有合法的婚配和家庭幸福,爭取一位婦女應有的生活權利。她的處境心境情境,她對王魁的痴心期待,就如福建偉大詞人柳永(980-1053)的《迷仙引》一詞的女主人翁: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里丹宵,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為此,海神廟伽蘭王的孽緣簿判定她與王魁重返陽間合法婚配,全盤否定了士大夫社會的婚姻門第相當的價值觀念,市民社會價值觀取得最後勝利使桂英如願以償,全戲以喜劇結局。
星移斗轉,轉眼千載。今天,宋元泉州市民社會瓦舍勾欄的似錦繁華歡聲笑語早已風流雲散,無影無踪,我等何其幸運,還能在泉州市新門街梨園古典劇院,看到了中國戲曲史上第一古早的詼諧戲偉大傑作《王魁》。但這齣戲的演出,也使這座刺桐古城,像一棵千年古樹逢春勃發新枝芽一樣,重新煥發著千年前梨園戲剛剛冒出來的稚嫩青春,前途無可限量。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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